宜和宫如今已是一座冷宫。
幻羽站在宜和宫门口,仰头望着蒙尘的匾额,怅然道:“原来的宜和宫不是这样的。”
她缓缓迈上台阶,推开宫门。
我微微侧首,身后矮灌丛中,人影闪现,再看时,已了无踪迹。
宜和宫空旷静寂,宫里尚有二三宫仆打扫,却也干净。
几点梨花瓣飘过朱红的门扉。她转身,道:“我们走吧。”
“不进去看看吗?”
“他来过这吗?”
“父皇每逢舒妃娘娘的忌日都会来这里坐一坐。”
她轻轻一哂,道:“我见过宜和宫最繁华的模样,也知道它是如何一步一步落败的。血仇未报,我有何颜面回去?”
她向我身后望了一眼,抬手覆上我的胳膊,道:“姐姐,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我会意,便携了她转身离开宜和宫。
前面正巧来了个小宫娥,在我面前行过一礼,道:“近几日司珍房进献了几只钗环首饰,皇后娘娘请成王妃过去瞧一瞧。”
我转眼看看幻羽,欣然应道:“好。”
到了朝云殿,行过礼,皇后娘娘便命人呈上司珍房新制的首饰,道:“我年纪大了,不适合这些鲜丽的样式,倒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带上好看。正巧你今日进宫,就唤了你过来,看看可有喜欢的。”
我行礼谢过,道:“皇后娘娘说笑了,这些首饰模样精巧,样式新颖,每一件都是父皇命司珍房为您精心制作的,若是都让静姝挑了去,岂不是负了父皇的一片心意?”
皇后笑了笑,道:“本宫知道,晟儿那孩子宠着你,什么好的都往你那送,这些你自是瞧不上眼。”她看一眼一直默默站在我身后的幻羽,道:“这位夫人来看看吧。”
我一愣,幻羽已经上前,跪地拜谢。
此时,有宫娥来报,安王妃到了。
我心里一紧,只看见皇后眉间舒展,并有几分欣悦,道:“快请进来。”
江舒颜进殿,面带笑颜,俯身一拜:“舒颜见过皇后娘娘。”
“快起来,快起来!”皇后亲自下阶去扶她,从众多首饰中挑了件金丝缀红玉的,道,“你看,这间步摇如何?”
“母后选的舒颜当然喜欢。”江舒颜柳叶眉飞扬,好似湖边迎风摇摆的柳条,直要飞到天上去。
可怜幻羽此时仍跪在地上,我不由得担忧,谁又知今日朝云殿的地毯上有没有撒什么腐莹草的毒粉。
江舒颜的目光终于肯低了一低,瞧见跪着的幻羽,惊道:“这位可是霓裳阁的幻羽姑娘?”
幻羽微微颔首。
皇后放下步摇,问:“霓裳阁是什么地方?”
“那是……”江舒颜忽然低下头,偷觑着我,小声道:“寻欢的地方。幻羽姑娘久负盛名,琴艺更是京城一绝,能得成王殿下看上,想来也是清白的。”
我蹙眉,这是什么话。
“晟儿怎么这样不懂事?”皇后看着幻羽,眸中带着几分厌弃。
幻羽突然道:“民女微名贱籍,竟能被安王妃记得,实是三生有幸。但是,民女与成王殿下之间并没有什么,只是成王殿下可怜民女身世,才给民女赎了身脱了贱籍。”
“说来,你如今也是良家女了。不过……”皇后抬眼看向我,“你今日去宜和宫是为了……”
我上前,道:“太后见幻羽姑娘有几分伶俐,便想留在身边侍候,所以今日我带她认认宫里的路。”
“是吗?那可真是有面子,竟能让成王妃屈尊带路,也不知日后要侍候的是谁?”江舒颜道。
皇后摆摆手,道:“你起来吧,静姝,你也回去吧。”
“是。”
我带着幻羽离开朝云殿,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江舒颜于我向来不对付,今日倒是做了件好事。
我道:“皇后虽然没猜到你的真实身份,但是,她错以为你是太后给父皇的美人,恐怕,也免不了为难你,你要小心。”
“我知道,谢谢你。”
我二人出了宫,坐在马车上,各怀心事。
我问她:“幻羽,你和胤晟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嗯?”她抬眸看我,目光揶揄,忽而一笑,道:“姐姐知道了我的身份,还不放心成王吗?”
“不是的,我只是好奇,他怎么就突然找到你了。”我将目光投向窗外,佯装看风景。
“这可是要谢谢姐姐呢。若不是姐姐总喜欢来我这听曲子,成王也不会来找我。”
“啊?”
“姐姐总爱趁着夜色到我的住处相见,一来二去,成王就起了疑心。成王早就派人查过了我的身世,我第一次见成王的时候,正被人欺负,成王就顺便出手替我赎了身,然后就先让我在你那住着。他说,若是将我安排在别处,你又要在晚上出府,他不放心。”
“咳咳!”我冷不丁呛了一下,转头望着车外风景。
“姐姐。”幻羽趁我不备挪到我身边,凑在我耳边,道:“我以后私下里叫你嫂嫂好不好?”
“不好!”我断然拒绝,将她推到一边去。
她又腆着脸凑过来,“姐姐这样冷漠,兄长会伤心的。我那兄长是个实心眼,姐姐说不想见他,他就竟真的三年不去打扰姐姐。可相思难抑,他日夜望着姐姐的院子,时时注意着姐姐的动向,姐姐但凡回府晚一会,他就要派人出去寻找,却又不敢让姐姐知道,只能默默地护着姐姐。”
只怕她说的胤晟,和我认识胤晟不是同一个人。
我道:“你想差了,这三年,并不是他不来打扰我,而是我不去烦他。他日夜相思的人也不是我。我之于他,可有可无罢了。”
成蹊阁在王府西边,安王府也在王府西边,他在想谁我最清楚不过了。
“姐姐不曾问过,怎么知道兄长心里没有你?在我看来,兄长对姐姐的用心,世间再没有那个男子比得上了。”
我淡淡一笑,道:“他对我好,并不代表他喜欢我。他送我无数件珠宝,可却没有哪一件真正能入我眼,入我心。唯一的一个,三年前,就已经碎了。”
心中一时凄凉,我道:“是我亲手打碎的。”
“我不允许我珍爱的物件被人玷污,就像我这一颗真心不容被人糟蹋半分。我宁愿一生一世藏起来,不被人看到,也不愿它被人碾了又碎,拼好了,碎了又碾。”
幻羽不再劝我,静默地坐在一旁,喃喃道:“原来姐姐是这样的女子,我竟将姐姐瞧得低了。”
终于回到了王府,幻羽跳下马车,她往一旁看了看,又道:“姐姐总要再给成王一次机会,看看这颗真心是否值得托付。”
我知道胤晟就在旁边。
我下车,将白玉扳指还给他,道:“谢谢你。”
他没有接,只是问我:“还要回欣荣居吗?”
我点点头。
“你收着吧。”
“这个,我用不上。”
他还是没有接,问我:“用午膳了吗?”
“嗯?”我疑惑地望着他,摇头,“没有。”
“走吧。洛水边有家小酒馆,小菜不错。”说着,他已经牵了我的手往外走。
我听见幻羽在身后小声嘀咕:“我也没用过午膳。”
渡口曰桃花渡,酒馆名曰有间酒馆。
洛水边,绿柳如烟,桃花含羞,尚未吐蕊,点点花骨朵缀在枝头。
用过膳后,我和胤晟并肩走在河畔。
这几日,胤晟似乎格外的闲。他向船家借了一条船,自己跳上船,撑起船桨,问我:“可以吗?”
“应该没事吧。”此处江水平缓,我提着裙角,小心踏上船沿。
“来。”他伸出手接我。
我伸手覆上他的掌心,借力跳上船,晃了晃,稳住身形,然后坐进船篷。
他系上衣袖,执起船桨,借力一撑,船便稳稳地划开。
江波分势荡开,船尾波纹粼粼,由江心泛开,悠悠长长,渐渐消匿踪迹。
我从船篷里探出身,以手支着下巴,望着两岸游走的江景,杨柳临水照影,几点木屋人家藏在重重绿烟之后,几只纸鸢悠悠地挂在晴空,不见牵引的丝线,便好似是哪位神仙故意挂在云头的装饰。
我仰头望着撑船的人,君子如玉,翩然临风。
他低头看着我,问:“晕船吗?”
我摇摇头,浅浅一笑:“你竟会划船?”
他放下船桨,任由小船随江流,他低头钻进船篷,不知从那摸来小小的一坛酒,道:“这是成蹊阁里年份最久的一坛桃花酿,你且尝尝。”
他斟了一盏,递过来。我接过,微微抿了一口,道:“还好,很是香醇。”
他唇角扬起浅浅的笑意,道:“我从前在胥州申阳郡,地临渝江,土地贫瘠,种不了什么粮食,郡里人大都捕鱼为生。可捕的鱼都卖给了临县,我有时候吃腻了青菜,就自己划一条船出去抓几条鱼吃。一来二去,慢慢摸索,便也学会了。“
我捧着酒盏,默默不语。原来他在胥州活得这样艰苦,堂堂皇子,竟要自己抓鱼吃。
“怎么了,不舒服吗?”他见我许久不说话,便关切地询问,
我摇头,道:“我以前怕水,没坐过船,这是我第一次坐船,感觉还不错。”
我望着蓬外的风景,胤晟道:“出去看看?”
“好。”
他牵着我的手,小心地护着我站在船头。
云暖风轻,江面开阔,江岸柳绿桃红,春光朗朗。
他道:“从前你常在信里提到此处的景致,很是向往,今日有空,便带你来看看。”
“嗯?”我疑惑地望着他,我当年虽然给他寄过几封信,却从未提过这里,而且,我也不知道洛京还有这样的去处。
“怎么了?”他问。
我摇头,“没什么,有些累了。”
我遥望着江水的尽头,山川如黛,如浓墨晕染,渐渐变淡。
“那我们回去吧。”胤晟道。
“嗯。”
他撑起船桨,调转船头,逆流而上。
夕阳落在他肩头,他的背影坚毅,背负万钧山河。
这一路艰难,我愿与你一起走,可是,胤晟,你又将我错认成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