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沿途的树林逐渐昏暗[1],杜瓦下意识地用右手松了松腰间的佩剑,不知怎的,他总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然而他这动作虽是自然之举,看在旁人的眼中却无疑落了下乘。绥图尔暗自撇了撇嘴,但作为埃里克·西家族的子弟——虽然并非长子,他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去计较什么,有失身份。
于是他们按照原定的路线继续巡逻。
然而,伴随着光线越来越暗,杜瓦的心脏跳得越发急促,而右手则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太静了。
这森林里,着实是太静了。
平时的树林,虽然也很静,但却不会给予他这种阴森的感觉。
阴森得让他脊背发凉。
就仿佛有一双饿狼般的眼睛在身后紧紧地盯着他一般。
不,不是“他”,而是“他们”,他和身旁这个年纪尚轻经验尚浅的贵族子弟。
“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继续巡逻了一段路程,杜瓦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不安,转头向绥图尔征求意见。
“怎么,死人吓着你了?”回复他的虽是疑问句,却带着肯定的语气。
杜瓦并未中他的激将法。身为在纳裘里城城外巡逻了十多年的老兵,他早已过了因区区一个毛头小子的轻视而大为光火的年纪。他见惯了新兵蛋子的生生死死。
杜瓦只是把他刚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还是回去吧。”
面对着这个久经战场的老兵的毫无理由的胆怯,贵族子弟却只是用他那轻慢的语调懒懒地答复:“我可不想第一次巡逻就成了逃兵。”
闻言,杜瓦不再多说,只是再次松了松腰间的佩剑,强自打起精神。
树林重归寂静,只剩下偶尔随风抖动的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许久。
“杜瓦?”寂静的树林里,忽然响起绥图尔的低语。
“怎么了,大人?”杜瓦的声音透露出些许颤抖。
“听说你见过那些死人?”
“是。”杜瓦说着,身子颤抖了几下。
“再跟我仔细说说你看到的。”绥图尔抿了抿嘴唇,眼睛里闪现出难以言明的神采。“别漏了什么细节。”
“我是在一星期前听到他们阵亡的消息的……”
杜瓦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低声讲述。
他想起了瑞特,那个经常和人喝酒说胡话的金发大个子。
就在两个星期前的那个傍晚,他甚至还和那个令人发笑的大个子以及其他人一起喝酒——当时的戒酒令由于这场灾祸的影响已经解除了。毕竟,酒壮人胆的古话那时还是没人能够反驳的。
结果,酒喝到一半时,瑞特却接到了刺探敌情的命令。于是杜瓦在接下来的一星期内就没见到瑞特了。
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在营地的时候,那时他已经成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后来我们就接到了前去营地勘查的命令。
“我们出了东城门后,沿着脚印走了大概有三里路——离这里应该是两里多一点的距离——喏,就是那边那个山岭,我们翻过山脊后就在山脚下看见了他们。
“一大群人,约莫有十八十九个吧,男的女的都有,很凌乱地躺倒在地,除了有几个靠着山脚的大石头和两三个挂在树上,其他的都是躺在地上,伤痕很多很凌乱,感觉像是被咬死的。”
“现场是什么情况?”
“感觉很凌乱,有几套剑盾或者刀盾,几把弓,边上有些树的树干上留有刀剑和灼烧的痕迹[2],我甚至在几十步外的树干上找到了插在里边的弓箭,全都是巡逻军的制式武器。”杜瓦说着,不禁摇了摇头。
“那他们的尸体呢?”小爵士皱了皱眉头。
“有些骨化,但不太严重。”
青年不禁更深地皱起眉头。这种情况虽然与他猜想的一样,但他还是没有什么眉目。
“骨化的出现与之前的灾祸一样,意料之中,可如果是凯里恩教的那些家伙,又为什么不把尸体带回去呢?”
猜想并没有给予贵族青年任何有价值的灵感。
树林里又陷入了寂静。
“带我过去看看吧。”年轻的战士思索了半晌,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样,嘴角浮起自信的笑容,像将军出征一般挥了挥手。
“可我们这次的巡逻……”
“营地既然离这里不过两里路,以我们的脚程无需花费多少时间的。”
杜瓦心中不愿,可命令已下,他没有反对的权力,只能照办。
毕竟是未经战事的雏儿,他还不明白凯里恩教那些魔鬼的可怕。
两人当即改变方向,照着不远处的山岭行去,杜瓦凭借对于地形的熟悉,担起了前锋的职责,在灌木丛里谨慎探路。绥图尔·埃里克跟在身后,落后杜瓦两三步的距离,这个距离,恰到好处。
绥图尔·埃里克虽未经战事,但他全身上下,行头一件不落。他全身上下清一色的黑色行头,而最吸引人目光的,无疑是他身上那副漆黑如墨的印有埃里克家族徽章的夜鼬斗篷。只是这件在平时能够为他挡风御寒装点门面的斗篷现在却无疑成了跨越丛林的一大阻碍。
杜瓦在前方走着,俯身爬上斜坡,尽力避开路旁的树枝与脚下的石头,但暗藏的树根或者其他东西也能让他防不胜防,可杜瓦毕竟有所准备,没有中招。而后面跟着的公子哥就不像他这么经验老道了,一路上不时发出锁子甲碰撞的金属声、树枝绊住长剑、钩住斗篷时的咒骂声。
暮色逐渐深沉,新月与星星逐渐升起,树林在星月稀稀落落的光辉播撒下逐渐变得不再漆黑。
老兵有点感谢今夜的月光。
杜瓦忽然间停了下来。
“翻过前面那道山脊,我们就到了。”杜瓦指着前方扭头对绥图尔说。
“那我们便加把劲吧。”绥图尔抬头看了眼前方的山岭,“我想我们还能再快些的。”
然而杜瓦却在前方树林旁停了下来。
“你停下来做什么?”
杜瓦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握住腰间的佩剑,继续前进。
这地方,越来越不对劲了。
一整夜,他都受到某种生物的莫名窥伺,阴森得让他只想拔腿就跑。
他真想立刻调转身形,没命似的逃回城内。
但这却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不再年轻的老兵心想,绝对不能够胆怯。
杜瓦整理心情,瞪大眼睛观察周围,同时加快脚步跟上不知何时超过他的年轻战士。
风忽然间大了起来。
山岭间的风总是要比林子里大的。杜瓦心中暗自想到。
走在前面的贵族公子哥开始放缓脚步,并抽出了腰间的钢剑,剑刃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砂砾一样的纹路[3]。借着月光,杜瓦看到剑格上镶嵌着的青色宝石[4]。显然,这把剑是新近铸造的,连血都没碰过。
杜瓦见状,也将腰间的佩剑抽出,握在手中,而步伐也放轻了许多。他明白,越过山岭就离营地不远了,他们在这个时候前来现场,被敌人袭击的概率要比平时大得多,更何况还有黑暗中那个一直在旁边窥伺的刺客。
营地越来越近,而两人的脚步也越来越轻越来越慢。
终于,在转过一块大石头之后,眼前豁然一变。
小少爷突然站住,又仿佛被吓到一般猛退了几步。
“怎么了?”杜瓦差点被后退的公子哥撞到,抬手扶住他,却只看到他的面色苍白如纸。
“前……前面……”绥图尔伸出手指指着前方。
杜瓦顺着他颤抖的手指看向前方那片空地。
忽然间杜瓦感觉心脏似乎在刹那间停止了跳动,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几乎窒息。
满地鲜血中凌乱地躺倒几个尸体,男的女的都有,几把刀剑与弓箭无力地跌落在身旁。
杜瓦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又多了几具尸体。
身后忽然传来铁器碰撞的声音,杜瓦回头,看到公子哥正俯身捡起掉落的长剑,握在手中,然而任谁都能看出,他垂落在身旁的握住剑柄的右手正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毕竟没见过血。杜瓦心中烦躁。恐惧使他心里不安,进而烦躁起来。
杜瓦又再次深吸了几口气,握紧手中的剑,越过绥图尔,向营地走去。他的剑和他的长官的可不一样,剑刃上有几处锈迹,甚至还因劈砍次数过多而磕出了一个豁口,但他心里清楚,他一出剑,敌人必死无疑,只要不是狼王。当了十多年的城卫军士兵这种经历可不是可以让人随便寻开心的。
“……这灼烧和劈砍的痕迹是连在一起的,看起来这火焰似乎是从刀刃上蔓延出来的,不像魔法的痕迹,倒像是斗技劈到树上时留下的痕迹……[5]”
“……这里有冰霜的痕迹,看起来不大像是斗技的痕迹……”
身为有着在城外巡逻了十多年经验的老兵,杜瓦不仅战斗经验很丰富,眼力也很到位,最起码大部分低阶斗技和魔法的痕迹他还是能够辨别出来的。
但辨别出这些痕迹对于目前的局势并没有用处,他完全无法通过这些东西推断出敌人的情况,痕迹都是由同为城卫军的士兵们制造出来的,而敌人有多少人,多少个法师,多少个战士,多少个亡灵者,他一概不知,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是他们有野兽助阵。
身后忽然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小少爷大喝声:“不要过来!”
杜瓦闻言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比他高了接近一倍的腐烂的银白色巨狼,额头处隐约能够看到模糊的新月图案。
老兵连忙举剑,然而随后心下便是一沉。
他看到巨狼身后的灌木丛还在颤动。
巨狼身后,紧跟着出来的是一连两只体形小了一圈的腐尸狼。
十死无生。
“绝处逢生!”老兵面孔涨红,咆哮着,举剑迎了上去。
杜瓦心里清楚,新月狼王的速度绝对不是自己两个人能够比得上的,唯一生还的机会只能是正面面对,逃跑的话根本不可能生还。更遑论纳裘里城城卫军军规里有严格规定,逃兵会在大广场里被当众处以绞刑。
绥图尔闻言,也大喝一声,举起长剑冲了上去,即便他握着长剑的手还微微颤抖着。
两人一个从正前方冲上去,一个从侧面撞上去。
即便是未经战事的雏儿,也懂得阵型上的配合。
但依旧无济于事。
狼王张大吻部。
绥图尔眼中,一颗黑色元素球急剧扩大,几乎占满了整个视野。
随后胸口一疼,整个人便被撞飞,在地上犁出一道长长的沟子。
而在吐出一颗元素球后,狼王硬受了一记下劈,抬起了右爪,极其随意地将身着残破盔甲的老兵拍翻在地。
仅仅一记暗元素炮外加一记爪子,就将两人打倒在地,战斗力全失。
原来差距,这么大吗?杜瓦咳出几口血,躺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明白腿骨已经断了,挣扎着坐起身来,往后退去,心中不禁苦笑,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的两拨士兵会惨遭杀害,无人生还,只是事到如今,他却依旧不明白,凯里恩教的那些杂碎,到底要干什么?
“……绝处……逢生!”绥图尔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勉强用手撑地爬了起来,喘了几口气,咆哮出声的同时,赤手空拳地向着狼王冲了上去。
少年人稚气的声音在森林中传出很远,又戛然而止。
[1]据考证,当时场景发生的地点应是在纳裘里城,时间介于吉尔斯历1093年10月到1094年1月之间。
[2]据史料记载,当时纳裘里城的城卫军制式兵器是纳多里卡(一译:那德立克斯。本文凡出现该名称皆采用前一种译名。)宽刃剑,由劣品那德铁矿为主要材料打造出来的,适合普通士兵使用,支持劈砍以及冲刺等进攻方式。
[3]据史料记载,当时纳多里卡城邦内的武器大师喀特邦·伊夫林·墨菲锻造出的兵器表面粗糙不平整,会在光反射下呈现砂样纹路,因而得名“砂器”,并且凭此独有锻器方法开创出了纳多里卡地区特有的砂氏锻器流派。经试验,比起同样用精品那德铁矿铸造出的兵器,砂器杀伤效果要强上三至五倍。
[4]当时纳多里卡的贵族社会里流传着在兵器上镶嵌宝石的风气,认为可以提高兵器的杀伤力,但下层民众并不接受这种说法,并且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5]经相关人员分析,此处描述的斗技痕迹有两种可能:一为炎爆斩,属于低阶斗技中较为接近中阶斗技的类型,强调攻击的瞬时杀伤力;二为炎噬斩,属于低阶斗技中容易学习的一种,相比于烈焰斩,更加侧重于利用火系元素的灼烧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