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到了他的呢?”
他一连串地无声自问着,便一下子就忆起了他的从前。
那是在几十年前啊。
那时时分,他还未净身,也还未入宫,可爱的小娃娃雪白粉嫩如雪团子一枚,摇摇晃晃地踱步来踱步去的,跟在大人的后面慢慢地走路,板起脸的严肃的脸就像一个小老头一般,是的,那时的他,家人们也都还健在,笑着逗弄他玩儿,欢声与笑语,是家中那略显破旧的小瓦屋的常驻客人。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家里惹上了当时街头的恶霸,全家人,除了他被家人舍了命才换来的性命才得以保全之外,都遭了殃。
那时,恶霸领着一群市侩的混混们,找上了门来,家里的家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父亲与哥哥被迎面而来的棍棒拳脚给砸了个头破血流,没多久就了无生息了,母亲也只来得及听到了声响,就将他藏了起来,在匆匆忙忙地嘱咐了他不要出声之后,为了引开那帮恶棍,便推门而去了,当时的他,躲在小小的一个小角落里,竖耳,只听清了几声声响过后,母亲的尖叫声短促地一响过后,便再没有了动静。
他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现在想来,他其实真的好恨啊,恨那些夺走了他依靠着的家人们的恶棍们,也恨他自己,恨他自己为什么那么胆小,没有冲出去,没有能力保护好他们。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那里,一直到了确认了恶霸和他的爪牙们都走光了,才颤颤巍巍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走入了已经被恶霸和混混们砸得面目全非,一片狼藉的家中,走到了那堆凌乱之间,才恍然发现,那些还值些钱的东西,已经被洗劫一空了,只有飘零的破布随着狂风大作而乱飞着。
他一个人抱膝,在家人们的尸体前蹲了好久,才不得不收拾了一下,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大街之上,开始了乞讨,开始了他肮脏的路途,向着深渊走去。
那时,他便已经开始朝着深渊的方向凝望,朝着深渊的方向爬去,而深渊,也凝望着他。因为在那时,只有人们忿恨着的所谓“深渊”,才可以救他,让他得以卑微地活着,虽是苟延残喘。
不过,他想,他应当是幸运的吧。
那是在一个冬日,依就是寒冷的天气,刺骨的寒风在宽阔的路上吹着,他一路走着走着,一路走来了有几年了,竟到了京城的街上。他习惯了没有了家人陪伴的落寞,习惯了沿路乞讨的卑微,也习惯了从其他流亡者身上抢夺食物的狠戾与乖张。那个恶霸,后来的他,经过一路的伏蛰,拉了一些团伙,将他与他的爪牙都原样地报复了回去,却依然再见不到他的家人了。是的,他的家人,在死后,因为可恨的贫穷啊,被扔到了乱葬岗,他去寻,却怎么也找不到。
兜兜转转而来,他竟成为了,他最为讨厌的那种人。
所以,他离开了那里,离开了他的伤心之地,从贫穷的小乡镇开始,向着内陆的富庶之地而去,最后,终于到了京城,走到了京城的一条大街上,驻足后,停下来歇息。
那时的少年初长成,原先稚嫩青涩的眉目渐渐放大了些,染上了几分因多年的奔波流沛而印上的成熟,却又因营养不良而有些萎靡不振的孤寂。俨然是一个人的流浪,没带其他的任何人。
他一个人愣愣地站在路旁,因为是在一个大客栈的旁边,偶尔便有衣着华丽之人在他的面前走过,身边围着一群殷勤地忙前忙后的人群,推推搡搡的,一不留神之间,站在一旁的他,就被不知道是谁,推了一把,一屁股地跌坐在了地上。
推到他的人还用不屑且挑剔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是鄙夷,是嘲讽,就好像,站在他们面前的他被剥|光了衣服,赤|身的他的祖祖辈辈那微不足道的市井小民被他们给看穿了一般。一时之间,哄笑的声音夹杂着笑声不断地自他的耳边不停地响起着,好像有人伸出了食指,在他的身上比比划划,对着他不停地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
无数个身影被裹在各色五颜六色之间,晃动的花纹令他的心中,不由得升起来一个烦躁之感,他也不知道当时的他是怎么想的,只是自顾自地伸出了一双,因为长时间的奔波未洗而变得不太干净的双手,直直地将站在他身前的一个公子哥儿打扮的人狠命一推,周围,便立即有人像是多米诺排骨一般,倒了下去。一时之间,他的周围,竟是空出了一个大圈,像是一个真空地带一般,将他和他们阻绝。
好半天,人群之中,才有人反应来过了,骂骂咧咧地说了些什么,却又因为担心他是否又会向着先前一般,伸出他脏兮兮的双手来弄脏他们的衣服,而迟迟不再上前。
他就蹲坐在那里,慢慢地直起了身子,冷眼抬眉见人群的嘈杂,半晌,才冷冷地一声哼,伸手拨开挡在他面前的几个人,就要走出去。
冷不丁里,突然从一旁的斜刺里,突然伸出了一只手,用力地将他一推,力气很大,还是空着肚子的他,自是无法抗衡,身子一歪,便又再次地跌倒在了地上。
便就在他跌倒了的瞬间,很快,编剧有一群人,似是家仆一般的打扮,突然就一拥而上,拳头,脚,如冰雹般砸在了他的身上。他用力挣扎,用力反抗,但也终是徒劳,很快,便就有几只手将他摁在了地上,紧接着,便又是一阵子的拳打脚踢的鸡飞蛋打,人群中,只有冷笑,嘲讽,和卖力的叫好声此起彼伏,而过路的行人,要么就是漠不关心地目不斜视而过,要么就是加入了叫好的人群之中加入了起哄的队伍,只有少数的几个人想要制止一下,却在看见了那几个被众星捧月地围在人群之中作威作福的公子哥儿的时候,又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离去。
他躺倒在了地上,因为双臂都被制止住了,他只能通过拼命地扭动着身躯来保护自己各个的终于部位,却依然是屏蔽不了身上传来的剧痛。
突然,有什么坚硬的物体在他的腿上砸了一下,霎时之间,他的腿上立刻便传来了一阵钻心刻骨的疼痛,边听“咔嚓”的一声明显的声响响起,他额上的冷汗因为剧痛而直流不止。
正在狠命打|骂|他的几个人,似乎也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止,但也只是一瞬间,便又要继续。
忽然,就在这个时候,被围得密密麻麻不透风的人群之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冷冽的轻喝:“你们几个,在干什么呢?”声音带着浓浓的不喜,也制止了几个人的动作。
但此刻的他,却也不再抱有什么期望了,早在一路流亡的途中。他便已是深知了这一切的冷漠。
却只觉那几个站在人群之中的公子哥儿,有一瞬间的愣神,有几个,便就立刻换上了一副献媚的表情,讨好地小跑至来人的身前,恭敬地道:“太子殿下,您怎么……?”
太子殿下?来人……,竟是太子吗?
他默默地想着,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用力地睁开了被打肿了的双眼,直直地看向了男子的方向。
峰眉星目,俊彦挑色的男人有双极为好看的凤眼。既清俊绝尘,又有几分染醉的煌煌艳色,却是言语浅淡,眸色如琉璃般剔透无杂质,竟像是一幅源远流长,叙叙数来的水墨画一般,就只那墨色渲染太过隽永,竟扑面而来一股让人不由羡慕画中人淡然极致的画意。
那人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也转过了头来,一时之间,四目相对。
他感觉到他似愣了愣,才听见他微沉的嗓音,道:“道歉。”
他的心一时之间,就沉了下去,似是无边的黑暗之间,忽然照进来了一束微弱的光,但又有人告诉你,这不是你的。
他微微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没有说出来。这时,他听见男子微沉的嗓音,“不是你。”他说。
他抬眉看去,是他微沉的眉目,好半久,他听见了面前的公子哥儿们,忽然就像是被拔了牙齿的老虎一般,一个个,都乖乖地向着他道了歉,无形之中,他好像听见了他们恨恨的声音:“这次是你运气好,咱们来日走、着、瞧!”声音像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蹦出来的一般。
他愣了愣,忽然笑了。这时他自家人们死后,第一次笑得这般开怀。
他抬眸看见那位太子爷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蹲下了身子,对着他道:“要跟着我吗?”
是的,他没听错,是“我”,而不是“本太子”。
近看之时,他才发现,他的瞳孔又极黑,就像是黑洞一样,没有一丝光线能从中逃离,他发现,这位太子殿下,认真起来竟然有种难以言说的深沉魅力。
他愣愣了几秒,沉默了一会儿,便听见他那有些嘶哑的嗓音,缓缓地道:“好。”
“好。”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