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初春。
昏暗的街灯从茂密的枝丫中隐隐透出一丝亮光。黎明来临之前的上海法租界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没了百乐门,仙乐斯的灯红酒绿,靡靡之音,仿佛整座城市都陷入了沉睡。
当所有人都坠入黑甜的梦乡之际,一个红色的身影悄悄地溜出了韩公馆。少女回头望了望黑夜中如同牢笼般的家,拿着行李箱大步向前走去。
“咳咳。”这时一个身影从树后走了出来,露出一张精致的笑脸,眼角仿佛闪烁着刚醒时迷蒙的泪光,“怎么才出来啊,我都等得快睡着了。”
“小怡,你怎么在这啊!”
“虽然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但你打的小算盘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昨天听了你说了半天,我也劝了半天,表面上是被我说服了,可我还不了解你吗?倔的跟头牛似的,我实在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是得过来看看,要不然我真的会寝食难安。”
陆静怡觉得有这么一个朋友真是祖上没积德,倒了八辈子霉了。天天跟老妈子一样,跟着她忙前忙后收拾烂摊子。
“嘿嘿,我就知道小怡最好了。”韩灵韫上前我住她的手,笑的一脸谄媚。
“说了多少遍了,别叫我小姨,我没这么大的外甥女。”陆静怡甩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而且我也不是来帮你的,若是你执意要去,我便跟你一起去,替韩伯伯好好看着你,免得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韩灵韫哭丧着脸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你还真把我当外甥女了啊。”
“你要是懂事一点,我又何至于这样。灵韫,不要让韩伯伯担心,还是回去吧。”陆静怡不知想起来什么,一脸忧伤,“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韩伯伯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是很好,你就不要做这些事让他担心了。”
韩灵韫知道她是想起已经过世的亲人了,她上前紧紧握住陆静怡的双手,希望这样能给她安慰。
“我也不想让我父亲担心,只要你好好配合我,他不会知道的,等他知道的时候一切都解决了。”
陆静怡一脸担忧:“你还是应该和韩伯伯好好谈谈,韩伯伯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他这样做一定也是有原因的。”
“我又不是没试过。我谈也谈了,求也求了,闹也闹了,这回我爹是铁了心要攀严家这门亲事了。”韩灵韫叹了口气,将眼泪逼了回去,“他有没有想过我?这件婚事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登报之前根本没有考虑过我愿不愿意。”
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可是最终眼泪还是不听话的流了下来。
陆静怡看着满脸是泪的韩灵韫终于还是心软了,就陪她疯一次吧。便抬步向前走去,回头发现韩灵韫没有跟上来,又折回去拉着她快步向前走。
“小怡,你慢点。”韩灵韫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抓的有些疼,小跑了几步跟上前去。看来小怡还是生气了呢。
“慢点?然后听你在这里和我聊人生聊理想,然后被人发现把你抓回去?”陆静怡真想呵她一脸,自己脑抽了才会帮她,这种时候就应该直接告诉韩伯父。莫非和……在一起时间长了被同化了?
韩灵韫看着陆静怡伶俐的眼神又赶忙加快了步伐。
韩灵韫领着陆静怡在上海错综复杂的小弄堂里穿行,最后停在了一处独门独院的小楼前,敲了敲门。伴随着老旧木门特有的吱嘎声,“怎么才来啊,以为你不准备来了。一个身着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子将两人迎了进去。
三人进屋,男子为她们各倒了一杯茶,示意她们坐下说。
刚刚夜色昏暗陆静怡并没看清是谁,等看清男子的面容后她一脸惊讶,上下打量了一下男子:“叶凯之?你怎么在这?”陆静怡将韩灵韫拉到一旁低声问到,“你这是打算私奔?”
“小怡,你误会了。凯之只是知道我要去苏州,怕我一个人不安全,送我一程而已。”韩灵韫解释道。
“既然你与他非亲非故,这么好心送你?而且他送你怕是到时候会落人口实,与你与他都不好吧。再说,你确定他对你没有不轨的企图?”
韩灵韫知道陆静怡不相信自己所说的,但是这有关叶凯之自己的私事,她也不好贸然开口。
“我相信凯之的为人。”
“不行。我可不要他陪我们一起去,这非亲非故的就不必劳烦叶先生了。”
“哎呀,别呀!你若真给我一起去了,我爹发现我不见了还不着急死,我还指望着你拖住我爹呢。”韩灵韫一脸焦急地望着她,“再说凯之和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怎么能说非亲非故呢?怎么说你们两也算是青梅竹马。”
韩灵韫一直不明白陆静怡怎么对叶凯之总是恶言相向,问她原因又推三阻四不肯说。
叶凯之望着陆静怡的背影,眼神复杂。几次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原本两人也算是两小无猜,究竟是什么让他们一夜之间变成现在的形同陌路。
“我要离开了。”叶凯之言语中带着一丝苦涩与无奈。
“什么?”陆静怡回过头望着他,眼神复杂,似乎还有难以察觉的不舍。
有多久了,你有多久没这样正眼开着我了,没有带着那令人无法忽视的鄙夷和轻蔑。感觉真好。叶凯之心想,或许这是最后一面了吧,希望她记忆中的我还是有美好的一面。
“我准备去延安,要路过苏州,正好送灵韫一程。”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或许回不来了吧,叶凯之想。
空气仿佛突然冻结,谁都没有再说话,一时无言。韩灵韫也感觉到他们两个的微妙气氛。出声打破了突然的安静。
“哎呀,小怡你就放心好了,我到了苏州奶奶会派人接我的。等我说服奶奶把这门婚事取消了,我就回来啦。”
韩灵韫都想好了,韩父不是说父母之命不可违,硬逼着她订婚吗,那她就找父亲的母亲把这门婚事取消了,看他能怎么办。对于这个从小疼爱自己的奶奶,说服她还是有十足的把握的。
陆静怡临走前再三嘱咐韩灵韫:“那好吧,我走了,你路上小心。”她又看了看叶凯之说道,“你也是。”
叶凯之心情复杂,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仿佛干涸的土地滴入了一滴清泉,那颗即将枯死的幼苗又有了一线生机。那一刻,他忽然有种冲动,不去延安了,就留在上海,对就留着上海!然而这个念头很快被压了下来。
清晨,韩公馆。
韩如海坐在餐桌前,一手拿着刚刚熨过的,还带着点余温的报纸,一手拿着勺子,慢慢的喝了口粥。
“小姐呢?怎么还不下来吃饭,学堂放假也不能如此散漫。”韩如海将手中的报纸翻了一页,轻轻地抖了一下,“林嫂,去叫小姐起床,告诉她等等严少爷会过来。”
“好的,老爷。”
韩如海依旧不紧不慢的喝着粥,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是林嫂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还未等他开口询问,林嫂便急切地喊了起来。
“老爷,不好了,小姐不见了。”
这丫头又在搞什么名堂,韩如海放下手中的报纸说:“屋里,花园都找过了?”
“已经让人去找了。小姐还在房里留了一封信。”
“好的,我知道了。”韩如海接过信,上面只有一句话:女儿去朋友家小住几日,勿念。
“昨天小姐有见过什么人吗?”这丫头是平时宠过头了,做事这么没轻重。韩如海又气又恼,但这还不是自己惯的。
“昨天陆小姐来过,两个人在房里聊了好久,还不许我们打扰。”
“知道了。让人备车,我要去陆家一趟。”
韩如海到达陆家时陆静怡正坐在客厅等着他大驾光临。
“静怡啊,灵韫是不是在你家。这孩子从小做事就莽撞,不经大脑,这次居然留书出走了。”韩如海一脸焦急看着陆静怡。
“灵韫离家出走了?”陆静怡一脸惊讶,余光往楼上的房间一瞥。
韩如海看着陆静怡的表情,认定韩灵韫就在楼上。悬着的心总算稍稍安定了些,他就知道他这宝贝女儿肯定是躲到这儿来了。
“哎,我也知道你们年轻人不喜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流行那什么来着……自由恋爱。”韩如海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可是这世道这么乱,我也要替她的以后着想啊,找个能护着他一辈子,保她一世平安的。爱情这种东西啊,就你们年轻人的玩意儿。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这命都没了,谈什么爱?”
陆静怡觉得韩如海说的也不无道理,也觉得自己帮着韩灵韫的事着实鲁莽了,现在这世道要是韩灵韫出点什么事可怎么是好?陆静怡刚想将事实告诉韩如海却瞥见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九点。韩灵韫现在怕是快要上车了,赶过去也来不及了。如果告诉韩父怕也只是多一个人担心,于事无补啊。有叶凯之同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还是等灵韫到了苏州再说吧。
“伯父,我也知道你是为灵韫好,可是也不能把她逼得太紧。要不您先回家,我找机会再劝劝她?”
“好,那灵韫就拜托你照顾两天,还有帮我好好劝劝她。”
“好的伯父。”陆静怡有点心虚,不过现在还是先让韩伯父安心吧。
送走韩如海,陆静怡整个人摊在椅子上。看来我还是不适合骗人啊。下次这种事情她是觉得不会再做了。只希望韩灵韫一路顺风,这件事顺顺利利解决,要不然真怕自己心脏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