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本名白,字小宛,一字青莲,名和字皆因仰慕诗仙李白而取的: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字里行间将人与月反反复复加以对照,明月那崇高、永恒、美好而又神秘的形象跃然纸上,也正是从中可以领略到诗仙的超然自我,轻易便被他的决然风度所深深折服。
藏在心底的惆怅与悲凉,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很少有人愿意停下脚步去用心聆听别人的烦恼与不快。愿意为之停下来做倾听者的,却又不够交心。久而久之,只好把那些创伤留在心里,祈祷它们可以慢慢愈合,直至变成或浅或深的疤痕。
董小宛的性子并不同于大多数歌妓,她仰慕“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洒脱,悠然于天地的自在情怀是她最为向往的吧!活在当下,不为时局所困,敢于向苍天发问,敢于直面自己心灵的最深处,人性的光辉或丑陋,从不遮遮掩掩,它们在那里如此坦然。
可她与他并不类同。他也有他的苦恼,只属于他的不吐不快。壮志未酬,仕途不得志,一腔报国热情被奸臣熄灭,找不到出口,纵情山水,泼墨豪情都是他的心声与感慨。而她只是心仪这无拘无束、平安喜乐的生活罢了。国家的堪忧前途,她也放在心上,可一个小女子连自身都难以保全,何顾言其他。
清人余怀在《板桥杂记》中写道:“天资巧慧,容貌娟妍。少长顾影自怜,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性爱闲静,遇幽林远涧,片石孤云,则恋恋不忍舍去。至男女杂坐,歌吹暄阗,心厌色沮,意弗屑也。”
每至幽深僻静之处,必定流连忘返,舍不得从这里抽身而去。难得逃脱喧嚣的牢笼,停下来好好享受这自在清净与世无争,将疲惫不堪的身心放归幽林,尽情享受无拘无束的自我,这份惬意来得太不易,太难得:
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独坐抚瑶琴。
黄鹂亦似知人意,柳外时时弄好音。
董小宛卧病在床,躺着一动不动,时间久了,也是一种折磨。撑起身,来到窗前,抚弄被主人冷落许久的瑶琴。曲声婉转悠扬,可有谁来听?孤单也是会说话的,它幻作黄鹂,隐于杨柳之中,和着琴声:
独坐枫林下,云峰映落辉。
松径丹霞染,幽壑白云归。
董小宛行于枫林中,找个歇脚的地方坐下。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云间、山间,一片柔光,一派祥和。这意境只有超脱淡然之人才会融入其中,享受其中吧!
在众多姐妹之中,董小宛实属翘首。绝代芳华,恬静优雅,自成气质。眼波流转间透着无限柔情,那回眸一笑百媚生,那双明眸宛若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她微笑,她皱眉,她沉静,她激动,有着不同的风情。千姿百媚,让人难以忘怀。
难能可贵的是她出淤泥而不染。多少人被这浮华迷了眼,迷了心。在这烟花酒家,随波逐流,随着众人醉而醉,众人乐而乐。
她的性情,她的光芒,落在秦淮河畔的石桥上,伴着绵绵细雨,流转琴声,潜入画舫中,留在文人雅客的心尖上。
董小宛为秦淮旧院第一流人物,又称“针神曲圣”,往往一出场,场内宾客就神魂颠倒数众,迷恋者更是数不胜数。慕名而来的追求者上到达官显贵,下到普通百姓。
然艳之者虽多,妒之者亦不少。同行之间争风吃醋、互相排挤,实属常见,董小宛从不参与其中。她的庄妍靓雅、满腹才情,足以使她风度超群。不屑于去争,更不需要去争。受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不需要特意向谁说起,也无需被谁惦记。只盼望终有一天,可以寻觅一良人,情投意合,将此生的余光托付,可以被妥善保管,被真心收藏。
秦淮自古称作佳丽之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时移物换,秦淮一片欢场,繁盛依旧。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没有丝毫夸张。
妓家鳞次栉比,屋宇之内精致整洁,花草娇艳,柳木萧疏,与动荡纷争的世事相比,仿若桃源。各家分门别户,争妍献媚,斗胜夸奇,哪家的琴抚得最好,谁家的歌舞一绝,都是外人谈论的话题。
宾客往来其中,由小童招呼着引领入内,随后鸨母笑盈盈迎上前来,虽有些上了年纪,但容貌身材姣好,仍身着艳丽的服饰,风采不减当年。贵为名妓,当然是压轴出场。在内屋由丫鬟整理好衣饰,扮好妆容,轻盈缓步来到前厅会见宾客。
很多时候,看着镜中的人儿,有时会分神,常听别人说起自己娉婷姣好,肌肤玉雪,仔细端详,果然如此。可有没有一个人看穿这表面之下的脆弱?
那些垂涎欲滴的眼神,热情洋溢的表情,传达着客人对她的爱慕之情。是女人总是会有些许虚荣的吧!可这短暂的欢喜过后,剩下的还是心灵的寂寥空旷。各色人等围坐在酒桌旁,不多时,酒水佳肴陆续上桌。纨绔少年,呼朋唤友,推杯换盏;佳人才子,风流倜傥,吟诗作画;达官显贵,引经据典,高谈阔论。
余怀在《板桥杂记》最为详实地记录了下来:“凌晨则卯饮淫淫,兰汤滟滟,衣香一园;停午乃兰花茉莉,沉水甲煎,馨闻数里;入夜而擫笛搊筝,梨园搬演,声彻九霄。每当夜凉人定,风清月朗,名士倾城,簪花约鬓,携手闲行,凭栏徙倚。忽遇彼姝,笑言宴宴,此吹洞箫,彼度妙曲,万籁皆寂,游鱼出听,洵太平盛事也。”
凌晨时分,画舫内的宾客们还未尽兴,一杯接着一杯,有美人在陪,更是流连忘返,早把时间抛之脑后了。不管身份如何,地位何等,还是戒不掉贪欢的欲望。
秦淮的灯船繁盛至极,普天之下,恐怕再难找出第二个地方能与之相媲美了。两岸的河房雕栏画槛,珠帘背后,各色佳丽争奇斗艳。“遥指钟山树色开,六朝芳草向琼台。一围灯火从天降,万片珊瑚驾海来”,何其应景!
春风如度,流年辗转
世人都晓得秦淮是滋生暧昧的地方,可秦淮河的姑娘也是不同的,分为南曲和北曲两种,秦淮河南边称为旧院,旧院从前叫大院,系先帝太祖所设,那旧字门楣上至今还挂有一副对联,系祖上卿制。
上联是: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下联是: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董小宛则属于南曲世家,以卖艺为生,毫不避讳地展露钟灵毓秀之气。旧院与贡院遥遥相对,原本是为才子佳人而设立的。每逢应试的季节,来自四方八方的应试者聚集到这里寻访佳人,有的邀请共度几日,赏一晌贪欢;有的心生爱意,订下百年之约,多少山盟海誓来的悄无声息,如绵绵细雨滋润大地般滋润着才子佳人的心。
曲中市肆,也是清洁异常。香囊、名酒、佳茶、饧糖、小菜、箫管、琴瑟,都是难得的上乘之品。来往的游客更是不惜贵价,往往一掷千金在所不惜。歌女遇上情投意合的才子,也会赠送些珍奇宝物,礼尚往来。
董小宛融入这样的生活模式已有一阵子了,可依旧为保持内心的纯净坚持着。为艺妓的那天,还盘桓在记忆里不肯散去。是不是每个好日子都阳光明媚呢?
鸨母差人将画舫装饰得焕然一新,贴身丫鬟惜惜取来重金裁制的新衣,精心打扮一番,浓妆艳抹,也别具风情。
就在那画舫之上,纤纤玉指,将一曲《胡笳》演绎得精妙至极,时而低转悠远,时而悠扬欢快。演奏到动情之处,世俗也好,红尘也罢,都在这天地间消失了,没有秦淮河畔,没有董小宛,亦连这天地都一并忘却了吧!
乐曲是有魔力的,定格了时间和空间。悠扬的音色和如花的美貌引得众人驻足观望,男的多是宦官之家,女的多是秦淮名角,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曲终了,喝彩声、赞叹声连成一片,不绝于耳。不可否认,出道的第一天足够轰动,足够成功,也为日后的声名鹊起奠定了基础。
从此,董小宛住进了多少人的梦中和心里,成了多少人的心仪之人。不久之后,名噪秦淮的声誉,不可撼动的地位,被多少姐妹羡慕着、嫉妒着、仰望着。从此,秦淮又多了一位绝色艺妓,历史上又多了一位传奇女子被后人传诵讴歌。
在别人眼中,这也是一种幸福,只是当事人并不觉得,就算姑且可以称为幸福,那也是用最为珍视的东西换来的,彼物换此物,又有何幸福之言?
曲子结束了,画舫上的热闹还在继续。柳如是带着董小宛来回穿梭,引荐介绍,这是某某举人,这是某某大官,这又是哪家的少爷。
正在宾客游人热闹的时候,董小宛躲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凭栏远眺,阳光散落在周遭,带着温暖的颜色,可内心的不安和焦虑却愈发突显。
忽然,董小宛被人从背后抱住,那人声音轻佻,在笑嘻嘻的打趣,她怎受得住?使劲挣脱连忙跑开了。不经意撞到了一位女子,董小宛连忙赔罪,此人也不责怪,反倒轻笑起来。原来这是秦淮河畔天仙般的美人——李香君,二人一时间觉得非常投缘,说了很多知心贴己的话,竟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姐妹。
事后李香君告诉董小宛,那人是朱统锐爵爷的公子。小宛还未来得及庆幸没有被他占了便宜,不安和无奈却无声积聚起来,想到日后将与众多个“爵爷公子”面对面,心下一凉。
这便是我人生的全部吗?年轻时赔笑陪客,想要从良谈何容易,往后又将如何自处?本就喜静,并不愿意参与这花天酒地的声色场,奈何身在此中,不得不强颜欢笑,奉陪到底。
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为当梦是浮生事,为复浮生是梦中。再坚强的人也有憔悴不堪的时候,渴望身边有个知心的人嘘寒问暖。在步履维艰的时刻,能够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宽阔臂膀。董小宛也不例外,甚至对这一切更加渴望。
白日里的喧嚣热闹似乎都与她无关,阳光洒落在身上四周,仿佛将她与外面世界的冷漠与无情都隔绝开来。夜晚的漆黑给了她掩饰脆弱无助的环境,可以尽情掉眼泪,任由这一颗颗水珠湿了枕巾,然后昏昏沉沉地睡去,带着白日里的倦意,慢慢进入梦乡。
也只有在梦境里才有片刻的放松。时移物换,回到了那座郊外不知名的小山树林里她的家,想起来她的父亲和母亲。那里山清水秀,处处风光无限好,置身其中使人心旷神怡,不知不觉间便将凡世那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乱抛在脑后了。母亲坐在庭院里研究新的刺绣花样,专注认真的眼神使她整个人熠熠生辉起来。
那个人是她吗?在树林间走走停停,一会儿来到溪边陪鱼儿说说话,一会儿仰起头跟鸟儿打个招呼。早岁不知世事艰辛,以为这样无忧无虑寄情山水的日子会是永远。到了午饭时间,这才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恋恋不舍地告别这花草树木,慢慢悠悠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还未走到家,情景却完全换了模样。那是愁眉不展的母亲,大概是没能将大夫请来,只能在一旁看着面色苍白的父亲。母亲的眼泪不停地往下低落,她伏在父亲身边,不停地说着哭诉着什么。她想要上前安慰母亲,却发现自己无法移动,仿佛被定在了原地。她哭喊,她挣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咽了气,停止了呼吸。
让悲伤压得透不过气来,董小宛猛然间惊醒。原来是梦一场,可梦境之中的场景在过去已一一亲身经历。摸索着找来手帕,抹了抹湿润的面颊,强迫自己快点睡去。因为在这寂寥的夜晚,醒着时的孤独才是最让人恐惧的滋味。
有时梦里会经常出现一个少年,与她年纪相仿,表情竟也是如出一辙的忧伤。他站在树下,脸上是难以掩盖的孤独和寂寞,却也是如此坦然。他或望着远方,神色凝重,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或是含情脉脉地瞅着她,想要说什么呢?是想要告诉她,她并不是一个人,还是一定要坚持下去。她不知道,她也只能回望过去,与他相对。
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某一次梦境中,繁华的街道两旁人山人海,招呼客人的小贩,形形色色的旅客,如此热闹。而她就置身于市井人群之中,却陷入了自己的想象,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的脑海中反复出现的竟是那片清幽的树林和那叮咚作响的流水声。周遭的热闹与她自身的寂静截然相反,巨大的孤独感让她想要呐喊。
商店里琳琅满目的货品总有一天都会被顾客带回家去,有了自己的归宿,可她却不知道未来在哪里,甚至看不清脚下的路通向哪里。只好这样浑浑噩噩地坚持下去,想要把以后看得清晰些,却也只是徒劳。属于她的安定时光,是不是总是要来得迟一些,再迟一些。周围的嘈杂都慢慢散去,唯独留下自己沉重的叹息声。忧郁和悲伤使她眼中噙满泪水,这样的日子也只有眼泪可以肆无忌惮地宣泄悲伤。
强烈的压抑感使她睡梦中的呼吸绵长而沉重,她猝不及防地奔跑起来,想要奋力摆脱这一切,逃到可以容身的地方。可是等待她的是无尽的道路,没有尽头,没有终点。筋疲力尽的董小宛终于停下来,颓然地瘫坐在路边。不得不重新思考,不得不重新思考,余生尚如此漫长,何故让自己一副颓败在甚的样子,不由得振作起精神来。面对未来,就算受伤又怎样?至少要坚强,至少是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