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七年正月初二日，董小宛为冒辟疆抄写《全唐五七言绝句》上下二卷。当读到“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时，眼泪在不知不觉间淌过脸颊，带着惆怅的温度。这句诗是唐朝一个七岁女孩在送别兄长时即兴而作。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董小宛依旧难以从悲伤的情绪中摆脱出来，便将这两句和成八首绝句，以寄托内心的汹涌愁思。
待冒辟疆看过后，却没能与她产生心灵的共鸣，反而认为诗中哀声怨响的气息太过于浓厚，便苦着脸随手将诗稿尽数烧掉。看着跳跃的火苗，竟有些恍惚。丈夫的偏激，董小宛并不见怪，更不会责备他，只是内心怅然若失的感觉萦绕在心头，始终挥之不去。
顺治八年正月初二日，是董小宛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也许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这一天正是去年和作八首绝句的同一个日子。如果冒辟疆知道曾经的那份惆怅来得不是毫无缘由，她内心的苦闷与烦忧，他是否真切地感受到了？她泪眼蒙胧时的不安，他可曾及时给予宽慰？她隐忍着满心的疲惫，他可曾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愤然烧掉诗稿时，可曾发现她的欲言又止？
如今人已离去，他才会想到当初自己的过分，才会留下今日这样的遗憾和悔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虽说多多少少有些许埋怨的味道，可隐藏在里面更多的却是无限的感慨。纵使他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可斯人早已远逝，他的这份遗憾若她泉下有知，该是作何感想？
历经二十八个春夏秋冬，虽如此短暂，却跌宕起伏不逊于任何人。这一生之中，畅快淋漓地爱过，付出过，拥有过，回首往昔，可以微微笑着挥别过去。纵然飘零的身世将她推向了歌妓生涯，可正是如此，才成就了秦淮名妓董小宛，才得以结识心灵相惜的好姐妹。
个性坚强、正直聪慧、魄力奇伟的柳如是，生活之中处处对她照顾有加。殊色秀容、花明雪艳、能歌善舞的陈圆圆，虽与她都曾恋上同一个人，却姐妹情深。温柔纤小、宛转娇羞、坚贞不渝的李香君，两姐妹谈天说地，互相交换着藏在心底的小秘密。
倾尽心血爱着的那个人，纵是知晓他面对她的再三示好而选择逃避，她还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追随他的人生中去。既然爱着，就断然不会有丝毫悔意。既然生命到此戛然而止，没有别的选择，那就拥着生前的每一份美好离开吧！
醉卧桃花，身外是客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早些时候便知晓回忆是折磨人的东西，它纵容相思成灾，纵容泪如刀割。它无时无刻不提醒活着的人，逝者远去，再难团圆。可令人神伤的回忆也是如此珍贵，她从世间消失不见，徒留下这回忆中的幻影，如若因为回忆伤了心便摒弃它，那这茫茫天地间要如何再与她建立联系？
她的一颦一笑，如此鲜活生动。她在面前抚琴吟唱，每一个音符、每一个曲调都落在心尖儿上。不想从回忆的幻境里走出来，却又时刻被提醒，那人早已不属于凡间。她轻移缓步来到身边，笑着询问饭菜是否可口，告诉他那日酿的香露不久之后就可以食用了。书房里还残留着她认真临摹书法的背影，那么认真，那么专注。临摹的日渐精益，她会满足地微笑。卧室里还能嗅到她的芳香，可床榻之上却没有了她的温暖。
可这出现在眼前的一切，如镜中花水中月，只可远观，却无法触摸。这是冒辟疆一生永远忘不掉的隐痛和回忆，这回忆将日夜温暖他，也将日夜折磨他。在她生前，他可曾细细去了解她的骄傲和隐忍，可曾在最初正视过她的执著和无畏？他可曾扪心自问，对于她的这份爱，他回报了多少？
当她义无反顾地踏着他的脚步一路赶来时，他可曾以心交心，护她安好？起初从朋友那儿听说，秦淮之中有位才色双绝的董小宛，心生向往，频频造访。也许是缘分使然，他兴致盎然地前往半塘，她却逗留在太湖洞庭游山水。
与她真正相识的那一年，她刚刚十六岁。她薄醉未消，一副烂漫的样子，那眼光之间秋波流转，宛如神韵天然的仙子。可他对她并未倾心，就比如喜欢与爱相比，总是欠缺些许东西。
再次相见是一个花开漫天的春天，阳光的温度刚刚好轻抚面颊，给人万物复苏的盎然生气。可进了卧室才瞧见那憔悴不堪的人儿，与这屋外的光景何其不符。一次次的告别，一次次的挽留，他为她带来了重新生活的希望，却在她怀揣着希望继续前行的时候，狠狠将它击碎。
她的毅然决然并未改变他的心意，他的冷面铁心，他的不辞而别，本该伤透了她的心，可陷入爱情、追逐爱情的女子，宁肯狠心地对待自己，也不愿从此陌路，不再过问。于是悄悄藏起心中的伤，依旧执著地等待，依旧将微笑给予他，百折不悔。
在爱情里，断然没有一厢情愿不能去爱的规矩，可单相思注定会苦一些。董小宛便是如此，在爱情里处处主动，却不经意间处处被动。他已心系另一位佳人，对她的不妥协似乎也情有可原，毕竟爱情要两情相悦才最圆满！历经种种之后，他终于敞开心怀接纳她，可在这之前的酝酿，与他没有半点干系。是朋友资助还清了满身债务，是朋友四方联络解决了户籍，这才还董小宛一个自由身。
一切繁复都回到最初的样子，他带着她回到如皋，比起寻常夫妻更有情趣的平凡生活便由此开始。那一幕幕如此真实地浮现在眼前，可伸出手却没能抓住她的衣衫，她的手不会再牵着他的手，她的浓情蜜意只给了他一人，也只给了他九年的时间。从未对她许下任何的山盟海誓，也鲜有热忱的表达，可她还是这样如影随形，尽心尽力。
用一颗赤诚的心作陪嫁够不够，连带大好的青春年华，文思才情一并奉上，可不可以换来一颗真心，换来憧憬中的安稳生活？陷入爱情中的人总是避免不了盲目，他是天，是地，是她小小世界里大大的主宰。他的喜，他的悲，他的欢，他的怒，她都一并收下，妥善收藏。尽管这并不是专属于她的一切，会有别人与她一起分享，她也并不在乎。她拥有的仿佛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执著于此，钟情于此，也盲目于此。
还未生离，已是死别。今生今世，再难以更改阴阳相隔的结局。可她活在梦里，永远貌美如花，永远定格在她最美的年华。就这样一直微笑注视着他，看着他一点点老去，再无壮年时的风采。而她呢，是否会嘲笑他的行动迟缓，嘲笑他的满头白发。看到他穷困潦倒是否会心疼？这一切的一切，虽有答案，可还是奢望她能给出亲口的回答。
夫妻间的一场生死离别，剩下他独自温热被爱过的情节。他也深深感叹，她的去世带走了他的全部想念，伤悲到极处竟是分不清离世的人是她还是他。也许哀莫大于心死正是如此。多少个日与夜的悉心照料，多少浓烈炙热的感情倾注在他的身上？谁人能够否定这一场才子佳人的相逢，只是风花雪月的过往？
世间万物有因有果，可爱情却来得毫无理由，那是一见倾心的执著。仿佛冥冥之中获悉了上苍的深意，便甘愿将此生托付，便甘愿奉上完整的灵魂。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说不清道不明，便一颗心扑了上去。如此心甘情愿，甚至沾沾自喜。
如果需要找一个可以解释这一切因果的理由，也许爱是最好的解释。如若只为图个安稳，只为了过平凡人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怎会苦苦相逼，不惜抛开尊严身份，只为求他回心转意的机会？都说爱与恨相辅相成，可董小宛的心中满盈盈的全是深爱与眷恋。
她曾在冒辟疆病榻前许诺，若有朝一日侥幸从这战火中得以生还，定当与他携手并肩，逍遥物外。如今想来，字字皆是血泪。有朝一日果然侥幸从战火中逃脱，又拥有了获得安稳的权利，可这一切的意义又在哪里呢？终是不能将心愿兑现，承诺也变成了几句空言。可要怎么去责怪这柔中带刚的女子？违背誓言的恶人是她，但这背后承担最多哀伤的人也是她。
长记得，凭肩游。缃裙罗袜桃花岸，薄衫轻扇杏花楼。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也谁料，春风吹已断。又谁料，朝云飞亦散。天易老，恨难酬。
那些并肩前行的岁月，定与这天地同期。只是她的恩情，怕是今生偿还不尽了。冒辟疆这九年，在与董小宛相伴的岁月里享尽别人难以企及的清福，那如诗如画的女子倾尽一生，到最后在天地间只留下一缕香魂，供活着的人追忆惋惜。
在董小宛去世之后，同人感时伤怀，多作哀辞，吴梅村宫尹十绝云：
珍珠无价玉无瑕，小字贪看问妾家。
寻到白堤呼出见，月明残雪映梅花。
她在同人笔下，在文人笔下，闪烁着远超于那个年代的光华，指引着后来人去探访她的遗迹。为她的遭遇惋惜，为她的才情折服，为她的忠贞感动。历史的画卷上，她是卑微的小人物，是卑微的小女子，与历史产生不可磨灭的关联，折射出明末社会妇女悲惨生活的缩影。
她的艳丽令世俗之人动心，她的才情使雅客文人倾慕。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家有眉楼，绮窗绣帘，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列左右，香烟缭绕，檐马丁当。然气度覆盖了风花雪月、靡靡之声，自然而然地优雅恬静起来，烟火红尘也随之淡灭了。
远眺苍山，眼神凄迷，轻缓低语，似乎在讲述一段辛酸史。辛酸史的主角——董小宛，没能从花容月貌等到迟暮年老，便香消玉殒了，这期间经历了怎样的人生起伏？事无大小一概独自面对，斗转星移间将灵魂升华到何种高度？
至此，命运的悲苦并没有散去阴霾。相反，命运的齿轮继续转动，碾碎一缕又一缕年光。董小宛，一个柔弱的女子，一个才华横溢的文人，一朵动荡社会汇总飘忽不定的浮云。
在那个不平等的年代，她被抛向了历史尘封的暗角，但她无拘无束地挥洒自己的才情，光芒四射的美貌容颜冲破了重重束缚，即使幸福不完整，但生命却更具魅力，人格更具独到气质。一颗心脏，一个灵魂，用女子独有的细腻温柔、骨子里的傲然正气试图推翻命运的折磨，站在生命的制高点上掌握自己的命运。
柔情期许，相望相盼
如何定义爱情？是四目相对时流转的眼波，是月下品茗时静静的倾听，更是颠沛流离时坚定的守候。他向南向北向天涯，她便即刻动身如影随形。也许爱情经不起太长久的等待，它只属于坚定忠贞之人，比如那如水般的女子，却怀着万分决然的心。若此生有幸，便与君共结良缘。若说命里难求，那便踏破铁鞋，舍命相求。
古代早就有过定论：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可在董小宛那里，她有自己的信念，十几年来一直听从命运的摆布，如浮萍般飘忽不定。如今难遇良人，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向命运证明她也能得到自己的幸福人生。事实证明，她得到了自以为幸福圆满的生活。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说起来似乎总有一种顺其自然的洒脱，有着畅然天地的潇洒。若要深究起来，这洒脱之外，多多少少隐藏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无力感。放眼望去，众多痴情男女演绎了众多缠绵悱恻的爱情往事，他们被歌颂、被感叹。后世流传着他们对爱情忠贞不渝的故事，经久不衰。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从那一面之缘起，倾慕的种子在心中迅速生根发芽，仿佛平静的水面起了阵阵涟漪。平日里娇羞柔弱的女子面对突如其来的爱情，总是矜持着，张望着。每逢几个姐妹聚在一起，话题却总少不了围绕着中意的某个人。董小宛的好姐妹李香君与侯方域两情相悦，侯方域和冒辟疆同为“复社四公子”，为了探知心上人更多的点点滴滴，免不了黏着香君问东问西。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相思便如那深入骨髓的毒，日夜侵蚀着相思之人的心。旁人思念着她，她也思念着某个人。秦淮河上不绝于耳的欢声笑语，声声催人醉的轻吟浅唱，都没能填补心中的缝隙。五彩缤纷的河灯、船灯照亮了夜的幽深，渲染了秦淮的喧嚣，这般繁华盛景也代替不了内心的孤独寂寥。
如若有什么可以代替相思，转移相思之苦，也许是丧母之痛。母亲的离别来得并不突然，虽早有心理准备，当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会手足无措。那是压在心头挥之不去的哀痛，那是午夜时分从噩梦中挣扎惊醒后的心悸。窗前的烛火忽明忽暗，被风摇曳着忽左忽右，不知何时便会被一阵微风吹灭！屋内猛然间陷入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窝在一个小角落蜷着身体，世间可有人能懂她无言的悲伤？
就这样一直昏昏沉沉下去吧让生命在此终止，何苦再一个人拼命苦撑？五彩斑斓的锦衣华服穿在身上可以使人光鲜亮丽，却无法给人五彩斑斓的好心情。如果躲在被子里就能躲过这世间的险恶，那何尝不是一种解决之道！可昏沉度日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这并不是彻底的解脱。茶饭不思，水米不进，白白苦了自己。选择消极度日，还怎么敢说艳羡诗仙的豪迈与不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