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长生刚刚逃走,门外的日军听到动静便冲了进来,看见趴在桌子上的大佐已经血流成河,被吓傻的马武坐在地上,抱着桌腿。日军一股脑的冲出去企图抓住还没跑远的罗长生。然而罗长生趁着天黑,凭借他矫健的身形跑回了李明远住的那个偏僻的破楼。
罗长生在破楼里忍饥挨饿,整整躲了四天。等到日军严密的搜查已经过去之后,他才偷偷的跑出来,弄了一些吃的。在路边的茶馆和小摊,大伙都在偷悄悄的讨论着大佐被杀的消息。
“不知是哪个好汉干的,真是大快人心啊。”
“就是,这帮小日本鬼子早晚都要不得好死。你看大佐死的那惨样。痛快呀。”
“不会是燕子李三干的吧?”
“李三前两年就死了,不是他。这事儿你还不知道?”
“我听说啊,是大烟馆马武的大外甥杀的大佐!是个年轻后生!”
“哎呦呵,英雄出少年啊。厉害厉害。”
“马武可就惨了,听说他被带回军营严刑拷打,也不招供,被打死了!”
“活该!一个走狗汉奸,这就是下场!”
...
马武终究还是死了?罗长生此时此刻的心境以如一团死灰。他究竟干了什么。再怎么说马武是他的二舅,而且是马武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到头来他与马武竟然是这般结局。他本想劝劝马武悬崖勒马,不要再跟日本人做生意。然而一切都来的太快了。到最后,马武也没有供出罗长生的下落,算是马武为他的大外甥做开最后一条路,一命换一命。而他却从来没有为二舅做过什么,甚至连书信都很少。想到这,罗长生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了。一瞬间,他竟觉得看不清自己来时的路。一切都是烟,一切都是好似在那里永远变化着,宝月可爱的笑脸,李明远坚毅的神情,以及二舅马武夸夸奇谈的姿态,就像幻影追逐着幻影,像烟一样匆匆的飞着追求着,一点都没有得到什么却又像烟一样无影无踪的消逝了。
罗长生混上一辆拉煤的货车,有惊无险的出了县城,回家的路还要继续前行...
罗长生走走停停,经过半个月的漫长跋涉,他终于到了察哈尔省的省城,张家口。这里是罗长生人生的出发点,兜兜转转,他如今又回到了这里。迈过张家口,就是归绥的老家。罗长生离回家只有一步之遥了。
张家口自古就是北方重镇,是连接西北与京津的咽喉要冲。嘉靖八年守备张珍在北城墙开一小门,名曰“小北门”,因门小如口,又由张珍开筑,所以人称“张家口”。如今这里是抗日根据前沿阵地,军人商人,地主学生,贩夫走卒都聚在这里,鱼龙混杂。
罗长生走在街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终于体会到了久违的烟火气息。守城的军队在忙着新增防御工事,穿着校服的学生们正在路边义愤填膺的痛斥日军的暴行。
“同学们!同胞们!城外就是世世代代守护张家口的万里长城,我们绝不能让日本人踏进张家口半步!让我们团结起来,誓死保卫张家口!誓死保卫我们的家园!打到日本侵略者!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到日本侵略者!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慷慨激昂的呐喊。
罗长生想起多年前他在张家口上学的情形。当时他也是支持抗战的积极分子,他也跟现在这群学生一样,为了国家的命运痛心疾首,振臂高呼。罗长生知道,此时此刻正有大批的中国人在跟日本人浴血奋战。抗日战争将这片古老土地上的民族凝结起来。
不远的地方一群人在排队领取政府免费发放的救济难民的食物。罗长生肚子早就饿了,便过去找些吃的。排到罗长生的时候他拿了一个馒头(每人只能拿一个馒头)。拿了一个碗盛粥,给他盛粥的那个人手慢慢悠悠得,抖的厉害,不小心撒到了罗长生的手上。罗长生被烫的一个激灵,一抬头他愣住了。给他盛饭的正是曾经放走他的参谋长!而盛饭的那个人头也没抬,机械性的给下一个人盛粥。
吃完以后,待难民散去,罗长生来到了盛粥人的身边。盛粥人坐在那里,抽着烟,眼神飘忽不定。
“张参谋长!是你么?”罗长生问。
那人好像没有听见。
“参谋长!”罗长生大声说到。
那人回头看了看罗长生,眉头皱了起来,像在思考什么。
“是我!罗长生!”
“罗长生!?”盛粥人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熟悉的名字。
“你是...罗长生?”他终于想起来了,吃惊的站了起来。
“是我啊。”罗长生过来紧紧拥抱住他的老领导。
残阳如血,晚风凄凉,城外的阴山上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远远看去就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山风一吹,坡上光秃秃的树枝左摇右摆,天空中成群的麻雀,纷纷落到了枝头。
罗长生和参谋长坐在街边的房檐下,街上的人渐渐稀少。
“你又落在了我的手里,罗长生。”参谋长淡淡的吐着烟圈。
“是啊,逃了半天,还在你的手里。参谋长。”罗长生摇摇头。
“别叫我参谋长了,我已经不是你的参谋长,叫我老张吧。”
“老张...”
“我女儿临死的时候还在挂念着你。”
“你的女儿就是....她,我后来才知道这回事。她是怎么死的?”
“肺炎。”老张平静的说。
“早知道这样,我该多给她写信的。”罗长生有些惭愧。
“这年头,死人的事不正常么?活人才是受罪。罗长生,你还活着。”
“从部队逃出来以后,有几次我也差点死了。老张,你是怎么到了这里?”
老张嘬完手里这支烟,接着又续上了一支。
“你离开部队以后,我们去了南京。”老张顿了顿,似乎不想回忆起那段往事。“都死了,比在上海还惨。没被打死的当了俘虏,俘虏也被杀了,跟南京城里的男女老少一样,死完了。我打完最后一颗子弹就不省人事了。等醒来时,我发现我身上整整压着三层死人...我在死人堆里藏了两天两夜。都死了,我一个人回到了这里,张家口是我的老家...”老张有些语无伦次了。
罗长生静静的听着老张的回忆。两人皆是一阵沉默。
“老张,你当初为什么没有开枪打死我?是因为你的女儿么?”
老张掐了烟,“有一部分是这个原因吧。”
“那其他原因呢?”
“我觉得就算你逃出去,也活不了多久。所以我才没开枪。没想到你小子活的好好的。”
“我当时跟你说了嘛,爹妈给我起得名字好,长生。”罗长生无奈的笑着,“老张,过了张家口,我也到家了。”
老张坐累了,站起来拍拍土,在后腰摸索着什么。
罗长生也站起来,对着夕阳伸了个懒腰。可他一回头,看见老张拿着当初的那把手枪指着他的眉心。
还是同样的姿势,同样的人。
“你觉得你还能回的去么?”
...
城外山坡的树枝上,惊起阵阵飞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