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
几颗孤独的星亮着光。
约莫三十平的矮房里,斑驳木地板上置放着九盏油灯,微光连起来像是某种阵法。忽然一阵大风推开木窗,刺中了点点灯芯,房子内部被黑夜吞没了。
“咳——咳!”
咳嗽声是从床褥上传来的,漆黑环境中只能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人双掌按住单薄且乱的布床单,手臂发着抖,好不容易才直起身子,喉咙里压抑不住地咳,要把身体装满的浑浊都咳出去。
我是谁?
我在哪?
在人类终极命题二连后,他终于缓缓从粘稠的大脑中抽出了信息。易巫云,这是他的名字,除了这个人最重要的记号,其余记忆支离破碎,如撕开抛入深海的纸条。
刚学走路稚童似的爬下床,易巫云活动活动筋骨,快速地适应学习用意识去操控这具身体。这不是他的身体,潜意识这样告诉他,他的身体可没有这样轻,捏紧拳头,肩下大臂的肌肉也远没有这样结实。意识逐渐清晰,纸条残骸逐渐浮上海岸,他遥想高中毕业那会第一次步入健身房,对此也曾梦寐以求,但俩月后已经找不到健身卡踪影了。
易巫云坐到黄木凳子上,揭开油灯外的纸罩,点燃灯芯,再拿起铜镜观察了一番自己的脸。这张脸同样年轻,眉眼的线条有些阴柔,五官没什么缺陷,但耳畔下有一条隐约疤痕。
比起这个,他更关心自己刚刚的举动——油灯显然不是当代产品,铜镜也一样,但他的动作十分娴熟,认为此举理所当然没有异常。念头至此,易巫云已经大致明白了自己身处什么环境,他拿起茶杯的耳形柄喝了口冷水,如同盛夏痛饮一整瓶可乐,记忆极度刺激地灌入脑海。
平淡无奇的毕业季生活,身体忙碌精神却极度无聊,易巫云的日常是被一个摆地摊神神叨叨的臭老头打破的。他卖给了易巫云一张符箓,说他是有缘人,当时易巫云没当回事,后来有次洗裤子不慎将裤兜里的符箓一起洗了,怪事就发生了。
他惊异地看到浸泡肥皂水中的符箓上产生了变化,原本空无一字的正面被泡出了一段密密麻麻的古怪小字。易巫云好奇心作祟,去网上查找资料,发现是秦代方士为证明真有蓬莱精心发明的文字,二世失鹿后就被废弃了。
折腾找到了符箓上文字的汉字译版后,易巫云手指都在打颤,那翻译赫然是“易巫云,死期,一月后”!他虽然在新时代,但这些东西谁说的准,科学神学哲学,相近又互补。
去找那臭老头,却发现摊子不见了。
毕业要忙的东西很多,顺利加入一家不错的公司,新职员期最要“懂事”,易巫云渐渐就忘了这这档事。
直到一个月后的公司聚会,烟雾缭绕里易巫云与美丽的女上司相谈甚欢,聚后他孑立而受邀,小酌而微醺,风花而雪月……临别女上司挂挡驱车,一挡时他如坠云雾,二档时他醍醐灌顶奔跑追去,尽管办公室恋情基本等于辞职,但他还是要说句我很喜欢你!
红绿灯口,女上司困惑地摇下车窗,看到易巫云气喘吁吁要说什么——
飞驰的轰鸣声。
刹车的刺耳声。
被抛高的身体。
双眼前猩红的模糊世界。
易巫云的意识脱离躯壳前,他像个现代诗人怅然想,为什么美丽的故事一定要以悲剧结尾呢?是瓷器坠地破碎才能被人记得瓷器生前的精致么?
他似乎以灵魂状态看到了女上司唯恐惹是非地驶远了。
噢,原来美丽故事压根就不美丽,爱情真是人类感情中最没用又最害人的啊!
之后?
符箓化作一缕烟,托着他的意识穿过了一片星海,穿过了日与月,来到了某位刚刚自杀的倒霉蛋身体中,进行了很俗气的夺舍。
仔细想想,自己此次有缘不灭,多半是那臭老头的符箓功劳,它保证了自己的意识不会在浩荡星海中湮灭。
易巫云放下茶杯,酌量出这个夺舍过程是不完整的,自己的意识并非完全属于自己,例如刚刚的行为就是倒霉蛋意识的呈现,还有,自己逗比的那部分被淡化了,对于临死前发生的事,现在自己只是苦笑摇头置之。
他晃了晃头,理清思路,开始站起来观察这个小房子里事物。
床褥、木桌、踩上去会嘎吱响的老旧木板,还有敲一敲不厚的砖墙,肉眼扫视的格局内没有一件事物是沾染现代气息的,别说科技制品,就连蒸汽机轰鸣后时代的物件也无,可以推测出自己来到的时代很古老。
易巫云收拾起地上摆放的油灯,点燃一盏捧在手心,照亮房间中的不显眼疙瘩角。忽而他眼睛一咪,凭借大脑的指引轻轻取出一块墙上已经松动的砖头,找到了里面的小空间。
类似暗格的小空间里,一本漆木为封,浆白纸为页的放在靠外的位置。易巫云伸手往里探,摸着柄封鞘的短刀,一尺不到的刀身,无法劈砍,只能刺削,用途不言而喻,反正不是切水果的。
再探,他终于找到了小空间内最重要的物件,是个小小的铁箱子,外面用三根铁索捆缚,铁索相交处挂着锁。
易巫云努力回想,始终找不到关于铁箱子的任何记忆,只好放回去,留待日后去开解。他挥了挥短刀,熟悉的感觉传输至手指,可以了解到,短刀过去的主人,也就是死掉了的被夺舍者,是位体力不错,善用武器的人。而且此人有点不可与他人说的秘密,否则怎么会在家里开一个暗格?
最后他翻开书,发现竟不是意料之中的秘密日记本,反而是本十分常理的自撰菜谱。
他呢喃着上面的笔墨文字:“炎者,二境,可用灵食做法——蒸煮法,灵气置入开水,封盖六成火候煮十分钟。开盖取水,入炒锅,加菜籽油,鹿肉,翻炒至金黄……”
易巫云骤然感到头疼,放下书,坐回椅子,喝了好几口水才平复下来。
他用指背托着下巴开始思考,天气清凉,额头上却冒出些许冷汗,倒不是因为害怕什么,只是过大的信息量陡然入脑海,很难理顺。
首先,分钟,这个时间量词在现下时代被使用,就说明这不是自己熟悉有认知的历史年代。其次,炎者、二境、灵食这些词汇与残缺的记忆碰撞在一起,几乎把脑袋撞出火花来了。那本菜谱是这具身体过去主人撰写的,他对此很了解,但不负责的倒霉蛋留下的记忆极其残破,连对世界基本的认知都没留给易巫云,导致他又冥冥有感,又像什么都不明白。
头疼!
将短刀,四十来页纸的书都放回小空间,封上砖头,确认看不出任何异样后,易巫云推开木窗,看到夜幕中的长街上有许多没有收回的小推车和摊位。
街面分成五条路径,分别是中间最宽的马车行道,两边稍窄的鹅卵石道,以及鹅卵石道更边上的平坦青石板路面。远处高达二十米的城墙上闪烁着长列若隐若现的明火,路边房屋高矮有序,延绵巷中。
易巫云可不愿意成为那些倒霉到极点的穿越者,一穿越到古代就发现身处千军万马战场上,没身份又没立场,还没出谋划策一展抱负就被马蹄给碾成渣子了。
鹅卵石路这个设计颇人性化,可以确定不是人命如草芥的野蛮年代,再者,城市建设从这一眼就能管中窥豹,是个能让人放心生活的地方,二十米高的城墙环绕上百平方公里的辖区,绝不是农业社会哪位领主可轻易负担的。
松一口气的同时也可以得出,这个世界一定有不同寻常的地方。
窗外这一片居民区夜路空寂,易巫云不清楚这里有没有宵禁,正好很累,打消了出去逛逛的念头,倒回床褥上很快就睡着了。
清晨易巫云就醒来,找到脸盆和洗漱用品。脸盆是铜制的,要去门口水井把盆子挂在钩上,放线收线取来清水。而牙刷看起来像根散了毛的毛笔,先用盐水漱口,再慢慢清理牙齿,刷毛太软,清理起来不太方便。
好不容易洗漱完毕,易巫云才发觉这个小房子里面没有厨具也没有食材,他肚子咕咕叫,就想这家伙明明会做饭,也不是有钱人,总不能每天都去外面吃吧?
突然木门被敲响了。
易巫云本能反应地摸腰间,又本能地觉得这真可笑,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识在一个大脑里打转,还真的很难适应。
他往门边走,听到外头传来一个清巧的嗓音:“阿易,过来一起做早饭了,别睡懒觉啊,我都快饿死了!”
不是吧?
易巫云拨出木门的门栓,正要拉开,听到这话发了发愣。这个倒霉蛋竟然也姓易,不会还是叫易巫云吧?不过转念就释然了,也是,若没有这样的奇缘,他也不会进入这具身体。
门外立着个穿单衣的少女,眉毛像剑一样直,脸蛋小小的,下巴尖尖的,黑发枯草似的落到脸颊边遮住了耳朵,睡眼朦胧。
看到她时,易巫云的记忆拼图又多拼了几块上去,这个少女叫柳吴是,是他上班地方的同事。在招牌为明月楼的酒楼里,他是厨子,别看柳吴是小小的样子,却是个做安保工作的茶侍,薪水比厨师高多了。
同住巷头的两人家只隔一条白石路,柳吴是家更大,能弄个像样的厨房出来,一般无事时易巫云都是去她家一起做饭一起吃。
“嘿!”
少女手掌放在易巫云眼前晃了晃,问道,“还没醒么?”
易巫云收敛情绪,微笑道:“还真有点没睡醒,没事了,不用把你被坑了一钱银子的大补丹拿出来,这就是甘草做的,一钱银子够买一大袋子了,收回去吧。”
柳吴是双手抱胸,尽管那里空荡荡,认真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易巫云好奇问道:“这话谁教的?”
柳吴是的两颗虎牙露出来,笑呵呵道:“对街卖鱼的刘老三,他也买了这种大补丹,听说很多武者大宗师都用。”
易巫云关上身后的门,朝隔壁走,转头问她:“早饭吃什么?”
“一笼小笼包、一大碗白粥、咸菜、两张面饼、一颗煮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