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永恒不灭的星阵迸发出比光日更明耀的光芒,班索知道,阴沉的夜色即将倾满眼前狭隘的天空。
寒夜将至,不宜继续赶路。他敲断身旁的冰棱,裹着兽皮躺下。
缓缓凝现的冰月让清寒的光弥漫开来,把到处游动的星辰冻固在天上的冰河。
“啊!”他看到此景,不禁感慨了一声,哈出一团白气。
熟悉的情景总是能勾起人心底的回忆。
想起少年时代,他闲暇时喜欢坐在岸边,看着光日慢慢地变模糊,像是蒙了一层寒雾,最后换成一轮冰月,高高地悬挂在夜空中,温柔地挥动轻纱般朦胧的月光。
不知什么时候,他在晚饭后独自观赏冰月的小秘密被伯爵家的小利依玛知道了。她也常常偷溜出来,陪他一起望幽冷的月、冰封的海和翩跹的雪。在那一刻,他感觉心灵是那么的安宁。
那段时光是那样的温馨,温馨得让他一想起就鼻子发酸。
深夜里他回到了故乡,回到了那些回不去的时光,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美好得让人留恋,甚至不愿清醒。意识焕散又迷离,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着看到了幻觉还是在梦境中看到过去的自己。
他做了很多断断续续的梦,迷迷糊糊地就到了天明。
披上兽皮,站在悬崖边,望向今天要行进的方向,依然是令人压抑的连绵冰山。他感觉脸庞有几道冰凉的冻物,刮下一看,竟然是成串的泪珠。
唉,月光连泪水也要冻结,那为什么不把悲伤也冰封起来呢?
漫天雪球悠扬飘落,在冰地上萌芽扎根,抽取海水中的淡水,结出透明的花苞。它们饱含水份,将其放入口里能嚼出冰凉的淡水。这种由雪球长成的奇妙植物成了班索唯一的水源。
雪的花苞吸收了淡蓝色的日光而染上深浅不一的光泽,使冰川像是披上绚烂的彩衣。
只要用心欣赏,哪怕再普通的景象也有别样的美感。
他不厌倦地观察寻常的事物,为的是转移对自身处境的注意。他害怕设想迷失方向的后果,不敢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大海。如果什么都不想,他会发疯,如果想得太多就会崩溃。
既然这样,那就感受一下月光的润滑、日光的温和,听听冰的低语,再鉴赏海生生灵用身躯塑成的冰雕,还有那些飞舞的冰雪精灵,还有脚下不曾离去的影子。
真美啊!
他由衷地赞叹。
他看到一截沉船的残骸遭冰墙裹藏。船身涂有几个大型号的古文字,至今仍闪现银色的光泽。不知道船里面的死难者习惯被阳光曝晒了吗?
他看到一只羽鳞类湖鱼被一堆冰屑夹住。它绷紧翅膀,作挣扎状,像要从海浪中脱身。不过很显然,它没能赶在冰月初生前的最后一刻回到天空,也被留在海面,和浪花一齐化为冰雕。
在行进的途中,他还看到一颗行将熄灭的星。这颗只有眼珠大小的星躺在他的掌心,发出明明灭灭的微光。曾经它在夜空中迸发过极耀目的光芒,兴许还曾闯进某个孩子的视野,到过从来没有人描述过的地方。而今它坠落在此处,默默地褪去光芒,平凡得像一枚石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终日不安地在冰川下跋涉,寂静空旷的天地间只有冰的声音作伴。
原来冰也是会说话的,可这并不有趣。要是身边的冰咧嘴发笑,那就说明灾难快要降到头上。
当冰山发出细微的“呲呲”声后,会有大块的冰从幕墙扑簌簌地落下。假如听到有沉闷的脚步声跟在身后,回头或许能看到冰面正在崩开一道狭长的裂缝。
这些冰山原本就是即将倾倒的波浪。初生的冰月月光只塑造了它们的外形,好比用海水来捏造沙滩城堡,一旦附着的神秘力量消褪,整海域的冰川会脆弱得禁不住一坨冰的敲击。
过不了半个季月,这片冰封的海洋就会被这些狭谷割裂成无数的板块,板块间随着底部的海水晃荡,互相冲撞,几乎没有一块冰面是安全的。冰季一过,水季的初生雨点就会打扫废墟,将所有冰块都融进海水里,到那时,他只能跟随冰块一齐沉入海中。
这是可以预见的未来,多么真实、残酷,容不得他做出任何改变。
他忐忑地行进在不断修正的线路上,不敢确定最终会不会与维因兹大陆错开。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情形真是糟糕极了。
有一次他似乎看到了希望。那是一支飞往南大陆的商队,成群飞兽拖曳着沉重的船仓在天上缓慢地挪移。
他惊愕,狂喜,尖声大喊,竭尽所有力气来呼救,仿佛看到圣灵在幽暗的囚室里为他打开了一扇明亮的天窗。
巨渡鸟扑打翅膀的哗响渐近,渐远,渐渐不可听闻。
沙哑的嗓音被隆隆的冰崩巨响吞噬。也许商队的人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冰川下有这么一个渺小黑点。任凭班索挥手呐喊,始终没有人骑飞兽进行搜救。
他眼睁睁地望着这个遥远的希望消失在天边。
圣灵随手又关上了窗。
天空依旧明净,连片冰云倒映着下方的冰川,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夜里他疲惫地卧冰入睡,半夜被强烈的震动惊醒。冰山坍塌,隆隆巨响,几条大裂痕肢解了成片冰川。
他攥着兽晶,无助地蜷缩在一个月光照不到的角落。到处都回荡着可怕的声音,他不知道应该逃往哪里,此刻能安定他的只有挂在胸前的兽晶。
这颗兽晶是从冰季初临时击杀的那只海兽颅内取得的。海兽濒死前表现出生命力坚韧得使人震惊。
这颗兽晶或者继承了它坚韧的生命力,总能让他在身体和灵魂面临崩溃时恢复活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直接汲取兽晶的力量,不过也没有必要知道。
天明后,他看到了一片冰的废墟。七八条至少两身长宽、五十身长深的大裂缝横亘在几座断裂的冰山之间,将视野范围内的山川切割得像一个打碎的盘子。
为了逃离这个余震不断的危险地带,他绕着裂谷日夜赶程,走了八天才重新回到选定的路线上。这时各条冰缝已经将震区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板块,而且还在继续向外蔓延,再晚两天恐怕他就被困死在那些不断相撞的冰堆上了。
不过,真正的危险正在逼近。他开始频繁地显现幻觉,总会看到泉水和树林,没走几步就发觉它们并不存在。这是危险的讯号,他知道喝了过多海水的人会产生致命的幻觉,之后会发疯,全身浮肿,最终死掉。
然而他从未直接吃过海冰,看来问题出在肉食上。这些腐烂的海鱼肉浅藏在冰面,混和了咸苦的冰渣,难免会让他摄入过量的海水。
他咬住兽晶,双手扶着骨杖一步接一步地前进。兽晶渗出的奇异力量成为保持意识的药剂。
雪球一落地就消融,腾起一片接一片的白雾。这应该很冷吧?他没有感到寒意。他的皮肤早就被冻坏,不觉得暖,也不觉得冷,有时脚底被扎伤了也没有感觉到痛。
若不是脑海里还存留些许幻觉,他甚至以为自己是一具正在行走的尸体。
有几次,他被幻觉中的景象诱骗到其它方向,直到夜里对照了六芒星阵才察觉偏离了既定的路线。
远处冰山相连,似乎没有尽头。山颠像剑尖一般指着剔透的天空,在凝结成冰块的云朵上留下模糊的倒影。天空与大地之间只夹着一道狭隘的缝隙,放眼望去让人萌生出永远也走不出去的绝望。每次登高远眺,他都只能深深地叹气。
大概命运厌倦了对他的捉弄,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翻上一座冰山,惯常远眺,看到了一个比幻觉更让他不敢置信的景象。
一块褐色的陆地突兀地呈现在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