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开始跑的飞快,但越走到近前,反倒越来越慢。
天色刚亮,她家的屋檐在夕阳中慢慢舒展出一点儿隐晫的影子,这些飞檐翘角上都挂着一些图案,有飞翔的燕子,有展翅的青鸟,也有隐隐的云纹图腾。
家里亮着灯。昏昏的灯光从窗户里漏出来了一点,映出一点点屋内人的侧颜,他高挺鼻梁上的眼睫毛都根根分明,点点映在窗框上,又美丽又脆弱。
她看了那个影子好久,都不敢去敲门。
近乡情怯。
她太久没有过家了。结果,她要回自己家里的时候,反倒害怕起来了。
但她犹豫也仅仅是那么一会儿。白纭突然咳嗽了起来,她听在耳朵里,只觉得他肺都快要咳出来了,她能看见那个影子像一只吓一样弓紧了脊背。
她心里一急,门也没敲,直接推门而入,坐在他身侧替他拍背。
她替他拍背,却不敢看他,只侧着脸,呆呆的看着墙边上一道浅浅的裂缝。
等了一会,感觉他咳嗽渐止,她于是别扭的坐了远了一些。
感受到了这阵子尴尬的气氛,反倒是白纭先开口了,他的声音是平静和清冷的,像对着一个陌生人在说话:“我的自由不需要你给我。我生为白龙族,生来便可畅游天地,不需要任何人赋予我自由。”
陆佳默默点头:“我知道。”
“知道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
“我的枷锁是我自己给我的。之前我怨你,觉得我身上的这些枷锁,这些爱与憎的深渊,这些讨好和迎合的泥潭皆是你给予我的。但是我错了。但这几日我却已经想的有些明白了。若不是我急于叼着自己的狗链给自己去找一个主人,以为这样可以寻得一个安稳,如果不是我主动把自己变成那样的东西的话,我就不会沦落到这等境地,说实话,这是我的错。”
白纭清冷的声音变成了一长段叹息。
他又重复了一句:“这是我的错。”
陆佳听着他这样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反倒觉得有些委屈了。
白纭却轻笑了一下:“伤心的是我,你为什么要哭?”
——是啊,她为什么会哭。
她别扭的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擦掉那些无用的、低级的眼泪。
伤心的是白纭,被骗的是白纭,那为什么她心里面会觉得这么委屈?
但是此时,她莫名其妙就是觉得——就算他重新拿出那把断剑,再用剑来捅她的心脏也不会那么让她这么感到委屈和伤心,刚才那一瞬间,她倒是宁愿再看一次白纭断剑上的莹莹蓝光,也不愿意看他这么冷淡,这么清晰的在她耳边阐述一遍自己多么愚蠢。
但是这回白纭不会让他看那把剑了,就像破裂软弱脆弱的他自己,他再也不会让她看一次了。
她擦掉眼泪,学着白纭笑了一下:“来的路上吹了一点点风,吹到眼睛里了。”
白纭看着她像看一个傻子。
他叹了一口气,又笑了一下。
然后舒展广袖,将陆佳拉到了怀里。
“现在我这里是暖和的。暖和一点,就不要再哭了。”
他的怀里何止暖和,简直是滚烫。
烫到她觉得自己有可能会被烫伤。一时间,她被烫出了更多眼泪。
白纭真的是个傻子。自己随意骗他的那些话,暖和的拥抱可以止住眼泪的谎话,他居然真的相信,而且现在还在相信。
她深深吸了口气,这股子暖烫的触感到底让她找到了几分理智,她咬着唇,缓慢说:“你快走吧。”
白纭的声音拉的又细又长,像一个碰一碰就碎掉的泡泡:“这么想我走吗?”
她将头又偏了过去:“对,既然你的嫌疑已经洗清了,那你还留在这里干嘛?回你的北海吧,这不是你一直的心愿吗?”
“这是我所求。”
白纭低着头,他又笑了一下。
“但是啊....果然,拥有过再失去,比从未拥有要可怕的多。我有些怕了。”
他抬起头看着陆佳,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波光和流水:“我在等你。这是最后一次我来见你。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了,我算是怕了这里了。”
这是白纭第一次对陆佳说他害怕什么。但他表情镇定,分明又没有在害怕什么的样子。
“这个给你。”他放开陆佳,然后从袖子里捡出一个银白发亮的锦囊。
“这是?”
“画中界的入口。上次在画中界,我强行阻止了你去看答案。但这回,我想把这个给你。里面装着我的头发,现在的我可以成为和画中界联系的媒介,你用我的头发作为媒介再次进入画中界,秘密盛宴将会继续,你也会看到接下来的场景。而这些场景,或许和你想见之人有关。”
“抱歉,我明明知道你那么急着寻找答案,我明明知道你对答案那么执着,但是——我还是那样做了。当时我强行中断了我们的联系,所以当时你看的的画面都是模糊不清的。”他看着陆佳的眼神,淡淡的又说:“是的,你要找的答案部分确实在我的身上,但是我当时不太明白,直到看到海图——不过,我确实不太愿意你看到我秘密盛宴的后半部分。”
陆佳捏紧了手中的锦囊:“所以你后来一直不碰任何的画卷?难道因为你...”
“对...因为时间过得越久,我这具画中物的身体就越受画中界的吸引,越到后来,我就越可能被吸到画中界...所以我才不愿碰那些画。”
“所以你等着我,就为了给我这个?”
白纭微微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并示意陆佳跟着他往前。
“大概。”
白纭默默叹了一口气,他站在了院中的空地上,背景是一片广袤的竹林,以及苍茫无垠的雪山。
陆佳想走过去,但是心里隐隐知道些什么,她没有走的太近。
果然,白纭抚摸了一下他手腕间挂的玉石。可以看见他修长的指尖碰触玉石纹路的那一刻,玉石就像被注入了什么生命,开始慢慢发出淡淡的光芒。
光芒随着时间转盛,这阵光像有生命一样,注入了他整个人的血脉骨骼,一瞬间,陆佳看到了他整个人骨骼的发出极亮的光来。
陆佳看着这一幕,知道到了离别之时,也知道这一路这样结局已经是最好的了,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说好,她于是好久才说一句:“再会了,阿纭。”
她想必是很快就发现了自己这话说的有多可笑:“不...愿我们再也不要相见。”
——再也不要被我这样的骗子找到。
再也不要被骗。再也不要被辜负。再也不要伤心。
快走吧,阿纭,不要再回来了。
白纭身上辉光更盛,光芒刺眼到让陆佳几乎看不清他,但陆佳还是努力睁着眼睛,茫然的感觉很像第一次看见他。
只见他在辉光中又笑了一笑,笑容还是皎洁无暇的,只眼睛里面露出一缕漆黑的光彩:“哦,对了,还有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秘密盛宴——是相互的。在你看我的心的时候,我在同时也看到了你同样多的心。你一直怀疑我就是因为我当时的态度转变吧?”
陆佳愣住了。
是的,她一直怀疑他,是因为他态度变得太多了,刚见她时他就以诅咒要挟她,若说屠府地牢中那次他将她放走还可以说是放长线钓大鱼,但他后来做的事情,每一件都可以说是匪夷所思。
说起来,正是在画中界以后,他的态度完全变了,这也是陆佳怀疑他的源头。
她突然想到在秘密盛宴中所听到的:高效率沟通,无差别理解。
指的难道是这个吗?
因为白纭同样在另一边,看到了她同样多的秘密,同样多的闪光瞬间...
如果是这样的话....
光芒越来越盛,也越来越炽热,陆佳被包裹在这团光芒当中,连自己的手掌也看不清了。
听声音,白纭还在笑,但这回,他笑的好像一个叹息:“如果可以真的恨你就好了。可是——原来看了那些,连恨你也恨不起来。太明白另一个人或者太懂另一个人的世界真的不是一件好事情。”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所以这也让我有几分遗憾,这又让我开始不得不想,明明你也同样看了我,你也该同样明白我,但是....”
陆佳忍无可忍喊了一句:“阿纭!”
她朝那阵光跑去。
但她离得已经太远了,那阵光膨胀的很快,在空中重新凝聚成形。
空中的云雾所凝聚而成的,是一只巨大的白龙。白龙五爪踩在云上,却像踩在实物上,它昂扬的胡须根根分明,只有黑曜石般的瞳孔还能分辨出几分白纭的影子。
对如此巨大的它来说,大概陆佳就像一只矮小的蚂蚁,它静立在云端看着陆佳。
“阿纭!”
陆佳继续喊,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白龙在云端偏了偏头,将耳朵侧了过来。它身形如此庞大,陆佳远远望去,可以看到它的尾巴延伸到了天边。对现在的它来说,之前对他们遥不可及的北海之行应该只需要须臾之间吧。
陆佳有好多好多话,但这会儿,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不说也好。
说出来也不过是束缚和遗憾。
原来他本来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原来他可以不用承担脆弱的身体或者说痛苦的反噬。
他就应该生来自由。而不用谁赋予他自由。
被赋予来的自由和锁链又有什么区别?
她停了下来,不再往前走,又微微笑了一下。
虽然她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但是对庞大的白龙而言,她眼中的泪应该比蚂蚁的触须还要不起眼吧。
她藏住眼泪,然后大声喊:“再见!阿纭!”
白龙冲她点点脑袋,然后长啸一声,冲向云天之上。
很快,它的身影消失在了远方重叠的云里。它没有回头,而陆佳却朝云层交叠的方向眺望了好久。
原来任何人的离别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并且没有哪种离别是可以去好好准备的。而每一次面对着没有准备好的离别,她永远是狼狈不堪的看着背影的那个人。
但选择是她做的。
哪怕这一生再也不会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