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纭很少做梦,但那天,昏沉之际,他却觉得自己灵识也沉在了深深的暗夜里或者是更深的深海中。
最深最深的海里是没有任何光的,最深最深的海里面发光的只有动物,也因为那里实在太深且水的压力太重,连水族都不会在那里修筑宫殿。
而他,在海的最低处,在最深的海沟里,一直遥遥望着遥远的光。
那光像星星,但他知道那不是星星,那是海里自己就会发光的一些没有灵智的水生物而已。
大概整个世界上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在最深的海底看上头,和在陆地上看星空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本是一个人在看他的星空,但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和他过不下去:先是感觉周身的水温越来越暖,他感觉自己沸腾在滚水里整个人都快熟透了,然后突然之间,全身上下像真的着了火,一阵一阵锐利的像尖刀刺入身体的疼痛刺入头颅。
他忍无可忍睁开了眼。
正看见自己大半身体都浸没在一个装满水大锅里,锅里的水是温的,温度还在上涨,他不用看就知道锅下架了燃着的薪柴。
而眼前的女人正在自己身侧往水里倒着什么东西,他定晴一看,很容易就认出来了,那是盐巴。
难怪刚才自己周身伤口如此剧痛。甚至能把他生生痛醒。
他全身都抖了抖,很小心很小心的开口:“打扰一下...”
陆佳看他醒了,还挺高兴的:“怎么了?“
“你是不是饿了?”
陆佳摸了摸肚子,疑惑道:“可能...是有一丁点?怎么了?”
白纭抖了半天唇,才憋出几个字:“我...我...我....”
转念良久到底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他现在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确实已至末路。
他索性心一横:“等我死了再炖我吧。现在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陆佳摸摸自己脑袋:“炖....?炖你?”
她看了看现在的情况,恍然大悟:“你昏迷前说要水,所以我把你放水里了,这里只有这么个锅能勉强放得下你。还有...刚才你周身发抖,我以为你冷了,就加热了一下。”
“那你为何倒盐巴?”
陆佳眼神颇为无辜纯善:“我哪知道你是河鱼还是海鱼?你长那么大个尾巴大概率是海鱼吧?我这哪里有海水,勉强用盐巴还原一下。”
她还把盐罐子往水里浸了一下,将最后一点盐巴化在了水里,然后有点可惜的看着空空的罐子:“现在盐巴可贵了。”
饶是白纭伤重无力又有求于人,也被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激出了火气,此刻,他倒也不怕眼前的女人了,大不了就是一个死,他咬着牙喊:“把老子弄出去!”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他们两个总算坐到了同一个屋子里,但四目相对,两人都无话可说,实在是尴尬。
白纭是被气得实在懒得理陆佳,也确实是没什么力气,而陆佳一双闪动的眼睛却老往他尾巴上瞟。
就算再是无知,陆佳也知道这只尾巴的不对劲:上面伤痕错杂,伤重之处甚至现出鱼骨,但这些都是之前就有的伤痕,这条尾巴的奇怪之处是:这是一只没有鳞片的尾巴。
没有鳞片的鱼是怎么在海里游泳的?
但白纭不提,陆佳也不说,看他全身抖的厉害,身上伤口驳杂仍在渗血,看起来实在惨不忍睹,终于开了口:“我替你包一下伤口?”
白纭实在是被她弄怕了,连连摆手:“别别别。”
陆佳摆出一副担忧之色:“不不不...我是怕你死了,死了倒也罢了,但死在我屋子里实在太晦气了。”
看白纭一双隐含血色的双目又来瞪她,她结结巴巴补充:“我五年搬了四次家,不想再搬家了。”
白纭垂头不再说话了。
陆佳今天被吓得够呛,眼下也软的惊人,又开口:“我试试。”
她在偏屋摸索了半天,出来的时候端来一个盘子,盘子里却不是寻常用来裹伤的绷带药品,而是一只半臂长的文港毛笔,另一边放着些散乱的颜料。
然后她低头就着烛光蘸了精白、樱草、赤金三色在色板上调了,再蘸了一点青色混入,调出了一个类似肤色的颜色,再坐于白纭身侧,摸出了他一只手,用颜色小心盖在他臂上伤处。
白纭默默看着,发现她笔尖颜色所覆之处过了一两秒散出白光,白光很快熄灭,而他臂上刚才还渗血的伤口也一起不见了。
他不可置信用另一只手摸了:指尖皮肤光滑无比,没有任何受过伤的迹象。
这,就是神笔族的力量吗?
之前他只是从书上得知,只当是奇闻异事,之前见这女子,他心下其实也只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但现在希望在眼前成真,他却有点走神。
陆佳执了他的另一只手,小心将他手心伤口涂了,又一只一只替他涂指甲。
指甲不像皮肤只需要平涂,而他指甲之前断了好几片在岩石上,所以陆佳时不时要调新色,将指甲一片片画上,好不容易才能还给他一只完整无缺的手。
捧着那只手,她上下翻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哪处错漏,她快活的笑:“原来真的能成!”
陆佳的笑容,带着活灵活现的生命力,在灯光下现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圣洁来,这是这世间的女子面上极少露出的畅快笑容。
白纭呆了呆,过了一会方才说:“原来你也没把握?”
“我们画笔族用笔帮画中物治伤这种事,我之前也只在古籍上看过,却没真的试过。毕竟...”
毕竟画中物朝生暮死,谁在乎它们受不受伤?
而陆佳唯一在乎的陈筌,却因为她的珍视也根本没有受伤的机会。
白纭皱了皱眉:“可我不是画中物...”
陆佳淡淡道:“方才我没机会说,不过你刚才说的那个办法是行不通的。我现在住处和最初住的地方已经隔得太远了,我是不可能去那处的码头打听的....你得想新的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她又蹲下替他画尾巴上的伤口,嘴巴和手都不停:“无论你是不是画中物,但你是我画里走出来的,办法就这些,有用就行。”
她五指和她的人完全不同,细腻柔软洁白,按在他身上只像一团柔软的白云。
白纭盯着那双手,这双手所过之处,似乎可以平复他所有深入灵魂的苦痛,但真当身上巨大的痛苦平息之时,他才能察觉得到心上又麻又痒的一些小小的隐痛。
他神鬼差使的开口:“你信我吗?”
陆佳好像很诧异他问这样的问题:“我信不信你重要吗?要我替你做事,你得拿证据。”
他的尾巴的结构她也不太清楚,但他尾巴里面骨头都断了,不能草草涂上皮肤,不然内里伤口也不会复原,所以她揣摩着打了草稿,先从内部骨头肌理画起,这才慢慢上色。
好的画手不可能不懂光影,不懂结构,不懂透视或者不懂细节,陆佳画人在画笔族能成一绝,也是因为她在原先的世界学习过现代素描,了解人体结构的缘故。
只是再好的人体画手到底成不了灵魂画手,她到底不懂人的灵魂。
信和不信重要吗?她能凭他一句话就要穿过四洲前往北海,还是在这样的乱世?
只是....只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她能不去吗?
她叹了口气,提醒道:“我可以修复你的皮肤,却不能复原你的神魂。如果你确定你非我画中物,下次小心点,别死的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