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马车里,抓起白纭一只手,冰冰凉的温度从指间一直溢出来,好像把她脑袋也冻木了。
她深吸好几口气,取下了发上他送给她的笔做的簪子,又从布包最里处取了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是她之前保存的凝固的颜料。
她没有水来化开这些颜料,但她不缺水。
因为眼泪好像没有在停,眼泪好像根本不听使唤,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眼泪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这份眼泪本该和她坚硬的心毫无关系。
眼泪总是象征着狼狈和软弱,她失去太多东西,她本来以为她早就不会再为其他人流眼泪了。
她蘸着眼泪来画,在手臂上调色,但因为手抖,也因为眼前模糊,她调了好几个颜色总是不精准,眼泪于是更凶。
“你...为什么哭?”
这声音是有气无力的,但却还是很轻很柔。
陆佳吓了一跳,才看见白纭睁开了一双清凌凌的双目。
她吐了一口气:这双眼睛里没有恨意。还是一双柔和的温柔的眼睛。
这么多伤口到底也没有让圣母变成修罗。
她手不抖了,却不想看这双眼睛,就伸手盖在他脸上:“哭个屁啊。我没有哭。”
他的眼睫在掌心忽闪不愿熄灭。于是陆佳又说:“再睡一会。醒过来全部都好了。”
——她应该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话语间有多么柔软,和之前的咄咄逼人完全不同,这回她说话的语气软的像棉花糖,好像只要碰到他就会化。
好像她怕自己话语声一重,就会把他碰疼一样。
因为失血虚弱,男人声音浅轻,但他吐字还是清晰的,这回他话语间还带了几分委屈:“你眼泪滴到我伤口了,太疼了睡不着。”
陆佳啼笑皆非,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滴在他面上的水迹,语气兀自僵硬:“对不起。”
“那你为什么哭?”
——依然回到了这个问题,好像他不问出个答案,就没办法将对话结束。
陆佳的心一紧。她有无数个答案。这个问题似乎轻轻松松就可以回答。
——因为很抱歉。
——因为很羞耻。
——因为很愧疚。
——因为太心痛。
太抱歉了,一百句抱歉,一千句抱歉。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因为这就不是道歉可以弥补和挽回的事情。
她没有勇气去告诉白纭自己的心情,于是她只能垂眸,勉强笑了一下:“大概是因为轻轻松松可以一个人走,结果又要捡回来你这个大包袱,太伤心了吧。”
狗屁不通的回答,却完全说服了白纭,他轻轻笑了一下:“你不该回来的。”
“不然呢?看你真变成臭鱼烂虾?”
白纭又低笑,他口唇溢血,脸色惨淡,但这些缺憾没有损害到他的笑容,他的笑容依然是一个完美的弧度:“你之前好像说过,我们之间是交易,若我无用了,交易自动解除。所以你不该回来的。”
陆佳回来的理由,她在来时的路上犹豫千万次,在看到他的样子的时候全部消失了,都变成了她胸口的火种,火种又燃成愤怒的赤焰。
她曾告诉自己千万次:他们本是路人,他们没有利害关系,他的生死与自己何干?甚至——他若死了,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若是真的能把这个世界上所有事情拆解成交易的话就好了,若是人真的没有心的话就好了,若是他们从来没有交流联系的话就好了。
她喃喃摇头,想说什么,白纭却自顾自点头,接着说:“也对,我出的价码够高,也值得你出生入死这么一回。”
和聪明人对话就是这样,因为聪明人都比较擅长自我脑补,再混乱不过的剧情也能被他自己想的有条有据且清楚明白,只不过再聪明不过的他似乎也不明白:面对重要时刻,尤其是生死关头没有人能把条理优劣一段一段给掰扯清楚了。她会回来冲的是心头的火种,而不是未来的利益。
不过不必解释,谈交易比谈感情来的轻松。
沉默良久,白纭又开口:“我是不是很难看?”
“你疯了吧?”
白纭撇嘴,呼吸又轻又浅,他第一次试图向某个人说些什么他自己心里藏着的东西,因为那东西太沉重,就算不从嘴巴里溢出来,也会从灵魂里透出来,他好像必须得说:“我是在人族长大的,不过,我好像一直都像这样不讨人喜欢,因为人族当我是一条鱼,水族却当我是个人。我在哪里都是个人人喊打的怪物。”
他目光透过陆佳,盯着车顶。陆佳知道他在等她回答,但轻松语调透露出来的内容太沉重,连陆佳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想了好久,终于轻轻说:“对不起。”
“你又有什么好抱歉的?”
因为陆佳也做了一样的事情。这件事情,从开始就是她起的头,她将他推入了这个火坑,她确实半分都没有顾虑过他的心情。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那一头流水样的银发已经微干了,依然是触手微凉,凉意能从指间沁入心田。
在泥水血水里泡久了,他全身上下都是尚未干结的灰土泥巴。当然此刻陆佳也真好不到哪里去。
“对不起。”她又重复了一遍。
——被那些带着侮辱、唾弃、色欲的眼神紧紧盯着,被当一个货物一样摆在货摊上。他们都当你是兽,没人当你是人。这种感觉让你来尝。真的抱歉了。
白纭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伸了伸手握了握她的手,用那只满是伤痕的指甲剥落的手,好像这只手真能传递很多很多安慰一样。
他轻轻说:“你不是回来了吗。”
他因为疲倦而微敛了眼睛,话语之间却还带着无限感激:“就算你不回来,我也不会怪你的,但你却回来了。这让我...太感激了。”
如果不明白倒还好,如果不接触倒还好,如果不联系倒还好。如果真的理解、明白了另外一个人,哪怕只是一点,怎么可能做到无动于衷呢?
她反手攥住了这只手,这回,她的手一点都不抖了。她又拾起笔,开始捡起颜料试着调色去画他的伤口。
一边默默调色,她一边说出了心里面的话:“你的尾巴一点也不难看,恐怕是因为太过好看了,才会被其他人当做怪物。”
“极致的美丽和极致的丑陋对那些人而言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他们像一堆蚂蚁一样端端不安紧聚在一起,每当碰见与自己不同的东西就会一起上前啃噬。一次又一次的“找到不同的怪物”来确认他们团体的存在。这样会让他们感到更安全。但是,不要怀疑,他们才是怪物,你不是。因为靠伤害无辜的人获得安全感的人,早就是怪物本身了。”
她的话语简单利落,是冷淡和清楚的,但听进耳朵里,总会给他带来安慰。
就像她执笔的手,坚硬布满老茧,却能平息他身上的伤口,结束他的痛苦。
她心里好像真没有等级和身份的区别。人族和水族在打仗,明明是没有一个人能置身事外的战争,明明是可以影响所有人的仇恨,但在她眼里好像屁都不是,在她眼里,他不是水族,也不是画中物,或许也不是一条龙。只是另一个和她平等的物种而已。似乎在她身边的人真能完全平等,各执野火,自由燃烧。
她一点一点画他身上的伤口,笔尖过处,白光闪动,伤痕消失。
而白纭盯着自己的银色尾巴,也是第一次,从这他向来憎恨的原形上看到了什么别的东西。
他的身体从头到脚都是僵的,连牙关都在抖。或许因为她整个人都像一团火,而白纭又冷的不行,神鬼差使的,他突然说:“太冷了。能借我靠一下吗?”
她胸中一直燃着火,但这些同情、温柔、理解的炙焰却不能让陆佳完全沉浸其中,她伸出手指触了触他的额头,是水浸透了的温凉:暂时没有发烧。
于是把他推开自己走出马车了。
只剩下白纭一个人咬咬牙犹自不甘:“切,不是说我尾巴好看吗?”
“大骗子。”
陆佳过了半个多小时又掀开窗帘回来了,再回来的时候,她抱着两床棉絮,手上还挂了两个手炉。
——在徽州这样的天气下,要买到这种东西实在是太难了。
她用被子将白纭裹的严严实实的,然后将手炉塞了进去:“失血过多这种事情可不是我的笔能解决的。伤口能好,你内里的问题到底还在,现在觉得冷也是应该的,这次,恐怕要将养个好多天了。还有...你的牙——”
她用袖子拭了他唇畔又溢出来的血迹,沉声说:“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先痛着了,我研究一下牙齿结构才能画。”
白纭低低笑了一下。他困得不行,又撑得太久,或许因为失血虚弱靠不住,身上一暖和一点点,他就失去了脊骨似得,脑袋在车璧上慢慢滑下来,尽管如此,他依然坚持说话:“没关系。”
陆佳将他身子一揽,让他脑袋靠在肩头,一边低声说:“你当然没关系,我却等不得!快点好起来,咱们得早点溜!不然我真TM要去当圣女了!”
他又笑,声音越来越轻:“当圣女有什么不好?”
陆佳咬牙:“我之前在我的故乡当了半辈子剩女,现在还要在这个鬼地方当圣女?可去他的吧!”
肩膀一沉,她低头看:白纭眼睫暗影沉沉,他呼吸很浅很稳,应当是一下子睡的沉了。
她默默叹了口气,对着马车外的车夫嘱咐了一句:“我们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