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佳拿着棍子,也呆呆站了一会。
她倒也没有多使力气,先开始只是试探着往他身上招呼,只想吓吓他,让这个画中物明白谁才是老大,能像个溜溜球似的麻溜滚回画里去。
但她只是轻轻一棍,眼前的男人就被自己砸的吐血,一副重伤垂死的样子?
这...这是来碰瓷的吧?不愧是白萝卜精,果然心机深沉。
她踢了他几脚,又撩撩他的眼皮,确定他是真的晕了,这才放心拽起他的头发,把他整个人拖动,想往之前的那副画里塞。
神笔一族,召唤画中物需要自身灵气充盈,画中物在人界呆着,每时每刻耗费的都是神笔族自身的灵气。
今天的画中物若呆满一天,恐怕到后来陆佳自己连个草纸都変不出来,还拿什么去早市换!
她使了大力气拽了这个白萝卜精的头发,想从脑袋开始,把他重新塞回画里。
哎?
好像...不行?
按平时的规则,只要将画中物身体一个部分与原先的画面接触,它们就会自动被吸入画中世界。但这回,陆佳不信邪似的试了又试,将这个白萝卜精的脑袋恨不得在画上给按扁了,居然还是没有把他给塞回去。
哎??
她伸手抓了抓男人银色长发,触手丝滑微凉,似流水一样泛光。
她将他长发在手中缠成一股,又试探着以他发丝为媒,以自己手掌为引,轻触画面。
纸质画面如同被清风拂皱的水面,泛起波光粼粼,她神色一松,执着他银白长发将手掌按于画面之上。
依然不对!手掌不像往常能像按入水面一样伸进另一个世界,她摸那个柔软的画中界,居然摸到了一面实墙。像是什么东西将她的画中界和她的现实世界隔开一样。
她蹲在地上,将手边上碍事的棍子拨的远些,无比迷惑的看着眼前昏迷的男人。
白萝卜精到底使了什么妖法?
不过——算了,她难道现在能用这个大棍子把他现场敲死拿回灵力?她陆佳虽面上凶悍,可却还没真杀过人。就算是画中物,只要是有灵智的,她也没真上手宰过。
大不了这个月节衣缩食,反正画中物朝生暮灭,只能在这个世界上呆一天。
她一咬牙:“大不了,大不了明天不画陈筌,大不了明天画点食水.再拿去给苏武换....”
她拍拍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站起身来,像踩着一张用过的图纸一样毫不顾忌的踩着男人的身体走过去,然后小心的摆正了桌上歪倒的铜镜。
这是一面葵花形素背湖州镜,镜背因为被她摸了无数次,连蓝色光漆都褪色了,显出内里有些粗糙的黄铜。
镜中的女人也长发披散,素着一张疲倦的脸。这是连自带柔光的铜镜都不能遮掩的疲倦和忧虑。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勉强对着镜子笑了笑:“没事,下次就能召唤出他来了,下次,可以叫他帮忙补补漏水的偏屋,门前枣树新结的枣子也叫他去打,哦对了,不知道哪里来的畜生天天祸害我养的鸡鸭,叫他把我的篱笆垒成围墙...”
她越说声音越小。
其实哪怕真的叫出陈筌,他们也仅仅能相聚一天。仅仅一天。她只想用这一天缩在他怀里,闻他暗蓝深衣上皂荚的香气。她只想用这一天好好缩在他的怀抱里哭一场。
而说是一天,其实并不是24个小时,是从日出开始算,日落时分即是终结。
她五年来搬了好几次家,就为了在徽州上找个太阳最晚落下的地方。能换给她最长时间的相聚。其实,也不过多了半个时辰而已。但对她已经是慰藉。
都说神笔族好,可谁知道神笔族难?都想要神笔族实现自己的愿望,可神笔族自己的愿望呢,又要靠谁实现?
就算成为神笔族,拥有近神的力量,能徒手造物,但以神笔族的力量也挽回不了自己失去的东西。
.........
男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酉时末了,他手指微动,睁开眼睛,攒了好久的力气才勉强撑起身体,只觉得全身上下无处不痛。
看了看自己半壁罩衫上的几个杂乱的脚印,他眉心皱起,但因为自小熟读四书五经,谨遵人际交往的礼节,所以他先勉强忍住心口一阵邪火,还是努力平静道:“姑娘...”
陆佳在屋内眼巴巴等一天,就为了等日落白萝卜精能被画中世界自动回收。眼见萝卜精醒了,她警惕的一手拿着那根巨棍,一边离他远远的,好像这男人就是只会咬人的野狗一样。
再瞟一眼天色,她方才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容:天空已然昏黄,太阳正毫不顾忌的释放自己最后一丝光晕,将散落的云彩染的烂漫。
大概再有一炷香的功夫,太阳就会完全落下。眼前这个碍事的白萝卜精也会完全消失。而明天也会是全新的一天。
所以她这才有几分闲情逸致,侧头看萝卜精好几眼,搭话道:“其实,我有件事情早就很好奇了。”
“姑娘好奇何事?但说无妨。”
“你们做萝卜精的内部有无帮派?你们白萝卜精会不会歧视红萝卜精?”
男人像是被什么侮辱了,他急剧喘了好几口气,一手撑地,一手按住胸口才勉强没被气的再次背过气去:“我并非草木精灵。”
陆佳撇撇嘴:全身雪白,仅头顶戴一抹绿,兼之容色惊人,不是白萝卜精又能是个什么东西!
男人因虚弱而声音低沉,吐出的每个字却又缓慢又有力:“吾乃北海白龙族三太子。白纭。”
陆佳又撇撇嘴:又来一个白日做梦的画中物!
其实她刚才与这白萝卜精对话也不过是缓兵之计。神笔族若要唤出有灵智的画中物,往往逃不出自己的影子。心里有,才能造。神笔族造出来的人,虽然可能个性鲜明,他们可能坚信自己是某种族类,他们也有身体,有不同的长相。但这些画中物会受困于创造者的知识背景限制,他们到底不是这世界上真实存在的东西。
她问一个她造出来的白萝卜精会不会歧视红萝卜精?连她都回答不出来的问题,她造出来的东西当然也回答不了。
只是在等太阳落山罢了。
所以她也懒得多说画,拿了盘子坐在桌前,一只脚抵住棍子,将棍子固定在桌旁她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腾出两只手开始默默掰盘子里的馒头吃。
馒头为了长久保存早就晒干了,口感像嚼不烂的木头,不就着水一口都咽不下去,但这就是她最后的存粮。
她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混最惨的神笔族。
年少的时候在故乡,她总相信爱情就是一切,也老爱和陈筌开玩笑:“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啊,咱们干脆不结婚,恋爱一辈子好不好?”
——但磨灭爱情的哪里只有婚姻,还有眼前的干馒头。
或许这干馒头再吃几年,她真的不会爱陈筌,也不会等陈筌了。
反正斯人已去,故乡亦失。她倒是可以回神笔族避世隐居,战火燃不到她,物价追不上她,海阔天空,徒手造物,无忧无虑活过短暂一生。
仍侧身半躺于地的男人等了好久没见回音,眼前女子却自顾自开始吃东西了,他咽了咽口水,觉得喉头如火烧,顾不得面子,这回,因有求于人,他小心斟酌了自称,不再自称【吾】,而以你我相称以示亲近道:“姑娘可否给我一口水?”
陆佳勉强咽下馒头,回头看他,皮笑肉不笑:“不用了。你已经用不着喝水了。永远用不着了。”
——恐怕不会有比这话更可怕的话了。
白纭神色一凛,盯着陆佳脚旁那个等人高的大棍子。到底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沙滩遭虾戏。这种耍猴一样的破棍子平素他连余光都不会带一眼,但现在他盯着久了居然看出来森森寒意。那棒上带点红,是其他人的血吗?
到底是被逼到绝境,素来平淡温柔之人也要拼劲全力争个一争,他使力站起,要往那女子身旁走,但他本是强弩之末,现下连那根棒子恐怕也拿不起,自知不能靠武力来解决,只能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姑娘,你的梦想是什么?你只要把我带到北海,你想要的所有一切,我家兄都能给你!但现下杀了我,你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叫你的梦想是什么,你以为这里是什么三流综艺节目?
陆佳嘴边嘲讽一笑,正要杠他,眼睛余光却瞟到天色,不由困惑的“咦”了一声。
太阳已经落山,天色已经全暗!但这画中物...为何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