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吴县地处北方,但却因为曾为商客汇集之所,建筑风格深受南方影响,多为白墙灰瓦,色调素雅明静。
屠大人的宅子是之前的知县早早就为了节使建起的,并非新建,就是典型的江南水乡风格的民居。只因为在市中心,是以布局稍显紧凑,但檐间雕梁画栋,十分精巧细致,据说每位知县上任,所做的第一件事并非修整自己的府邸,而是先修整此宅,以示对朝廷的尊敬。
或许是因为主人刚刚入驻,连门口大石狮子都戴着红绸带,显得喜气洋洋。
而陆佳来到宅子前,却楞了一下:原本精致的梁柱好多竟用灰色的布匹包裹起来了,那些梁柱间精致的雕刻图案现下都被包起来,而原本精巧的东西一旦包了顶,不管原本有多么好看都会显得不伦不类。现在的屠宅和其他宅子相比,像一个巨大的白蘑菇。
——看来新上任的节使是位行为艺术家。
陆佳撇了撇嘴,等到通报了门房,她已经暗退了好几步。
门房很快就拿了个册子出了门,这是位相当清秀的小哥,他盯着两人辨认一番,然后笑着说:“屠小姐已经交代过了,二位是过来领差的吧?快快请进。”
陆佳却又退一步,勉强笑道:“我只是陪同兄长认认路,并非过来领差。那现在...我就先走一步了。”
眼见陆佳什么都不交代就想轻松跑路,白纭岂能让她全身而退,只将她又拉回自己身前,对门房笑道:“妹妹又顽皮了,屠小姐之前在市集为在下解围,我们兄妹二人自是感激不尽。如今,我们兄妹二人正是知道屠大人刚刚搬入新宅,正是用人之际,所以过来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差遣的地方。”
他话说的圆满,话语间已将“兄妹二人”捆绑成一体,不仅话语如此,手头也将陆佳扯的紧,让陆佳想退又退不得,只能生生向前接受门房小哥的凝视。
而门房小哥想必十分满意白纭的态度:“到底是读书人,真会说话!不过....”他转瞬话锋一转:“府中正是用人之际,却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虽说屠小姐推荐,在下应尽力为你们谋差,但若实在不合适也就算了,却不知你们二人到底擅长什么?”
陆佳迅速反应过来,做出一副殷勤之色:“我兄长什么都会!他是读书人,博览群书,学富五车,能掐会算..哦,尤擅珠算.”
门房小哥却微皱眉头:“可账房不缺人啊。”
陆佳于是话锋一转:“当然,我兄长最擅长的可不是读书!他最擅长的...最擅长的...”
眼见难得编出来,她索性一吞口水,兀自瞎扯:“他最擅长干体力活!除了不善水,他力大无穷,搬砖劈柴什么的对他来说简直是太轻松了!”
门房好像对她的回答颇为满意,指间抹了口水来翻手头的册子:“前院打杂小厮确实缺人,行吧,那就这么定了。
一瞟白纭脸色都青了,陆佳暗暗对他说:“我是为你好,你看,这不就成功混进屠宅了吗?”
——她虽然话说的平静无波,但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傻子都知道她是故意想看笑话。
白纭抿了唇,看小哥又抬头打量陆佳,淡淡说:“我妹子也能干的紧,您看看府上还有哪里有缺?”
门房翻了翻手头的册子:“女子当然做丫鬟会比较轻松,但你妹子年纪已经太大了,我们府上的丫鬟可是都有卖身契的...”
陆佳眼前一亮:“毕竟差事这种事强求不来,既然如此,那我先行退下,大哥,您记得对我哥多多照拂,多给他活干就是照顾他啦!”
眼见陆佳都退到几米远了,白纭暗瞪她一眼,又连忙对门房说:“我这妹子也擅长许多...尤擅厨艺,特别擅长中洲菜色,不知您这里可缺厨娘扫洒?”
门房眼前一亮:“最近屠老夫人正在闹水土不服,嫌食物不合胃口,把厨房那批人都愁坏了,若是这位娘子擅长厨艺,说不定能为我们解决难题呢!”
他又大笔一挥,将陆佳的名字记下:“两位先去账房领定金,明天就可以上工了!我们屠府包三餐和住宿,每月末有两日假期,工钱月结,每人3钱银子。”
做门房的惯会察言观色,眼下他看陆佳和白纭面色皆不对,只以为两人对月钱不满意,于是劝道:“钱是不多,可现在这个世道,这种包三餐的活计从哪里找,?厨房那可是个肥差,别的人可是盼都盼不来呢。”
和白纭的帐可以等会算,但门房的面子却不能不给,于是陆佳勉强笑道:“多谢小哥对我们兄妹二人多加照拂了。”
两人端端正正跟在门房后头领了定金,又签了用人合同,眼见事情已经板上钉钉,刚出屠宅进入巷口,两人已经开始拉拉扯扯。
暴躁陆佳当惯了泼辣寡妇,一看四下无人,提脚就往白纭身上踹:“你嘴巴在放什么狗屁!让老娘去当厨娘?亏你想的出来!这几日你吃我的用我的,别人都是田螺姑娘日日想着报恩,只你像个白眼狼天天坑人!”
白纭闪得及时,但垂头一看,白衣上还是给带上了几个泥点子,他冷声道:“到底是谁坑害谁?让我去当杂役?亏你想得出来!”
看陆佳想要开口辩解,他挑挑眉接着说:“无论是怎样的试探也该有底限吧?计是你提的,事是你惹的,将我一人推入火坑,还想全身而退,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吧?”
他目光轻而灵,却如尖刀可以洞穿人的内心,似乎也看清楚了陆佳心里头那些小九九,陆佳虽然心虚,气势倒是不输:“谁说我在试探你!这屠府算得上什么火坑?”
“既不是试探我,这屠府也不是火坑,那就一道走罢?好吗...妹妹。”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柔和,那一声“妹妹”绵长带有情义,既轻又浅,似乎只在他喉头一滚而过,却叫陆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欲再和他虚以为蛇,陆佳指指街道那侧:“你走远点,我们在道上两边走,今天我不想看你正脸。怕吃不下饭。”
他冷哼一声:“你这么爱钱,值五十金的脸也不愿多看?”
“人民币可没有像你这么多话的!”
“人民币?是金子在徽州的叫法吗?”
“滚!”
两人没走几步,前方一个小孩子愣头愣脑撞上来,撞就撞了,陆佳侧身的时候,那小孩居然抓紧了陆佳的衣裳,他抬起头,用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来看陆佳:“姐姐...”
陆佳一愣:“怎么了?你父母呢?”
小孩子一身脏兮兮的,脸也是灰扑扑的,他话还未说,眼泪已经掉下来了:“我没有父母了。”
“那你其他亲人呢?”
小孩脸埋在了陆佳的裙裾上,他很慢很慢的说:“我也没有其他亲人了。姐姐,我自己流浪好几个月了....”
“哦,这样啊。”陆佳淡淡的回答,然后翻出包袱,从里面掏出来个干巴巴的馒头递给他,她的语气也是干巴巴的:“拿着吧,慢点吃够你吃几天了。不用找了。”
说罢,她从小孩的手里抓过自己的裙裾,慢慢走开,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这小孩莫不是当自己是傻子,这样的乱世,真要是难民虽说不至于易子而食,但是没有父母亲族庇佑的小孩,怎么可能长这么大?还长这么壮实?
——肯定是骗子,早听说吴县街上总有小孩当街拉扯女眷,其实他们身后往往有几个大汉监视着,若是女眷不给钱就会拖人进暗巷明抢了!
她一边庆幸自己机智,一边走的飞快,但越走越不对劲,总觉得身边少了什么,于是回头一看,这一回头,又给她气的跳脚。
她已经走远了,但白纭还在那蹲着和小孩说话,没对几句话白纭就跟着小孩子站起来,眼见小孩就要将白纭扯入巷中了。
聪明人早就跑远,傻子还是留在那儿被骗,可悲的是,聪明人和傻子居然是一条船上的人。更为可悲的是,他们还刚和屠府签契,互相扔不得踹不得。
她于是几步又窜回去,扯了白纭的广袖,硬邦邦对着小孩子说:“小弟弟,姐姐和哥哥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若真有什么事,咱们改天再说。”
小孩子垂头,背着手像犯了错似的,拉着白纭另一只手的小手却根本不松开:“我只想带哥哥去家里看一看,看一看就明白了。”
陆佳扯扯嘴角:“不是说没有父母亲人流浪许久了?那你哪来的家?”
小孩子眼中现出几分慌乱,慌忙道:“不,不是去我家。是去...是去妹妹家。”
“不是说没有父母亲人了?”
小孩子见回答不上来,索性坐着大哭了起来,陆佳再问却什么都不回答了。
——骗子的标配。
但白纭已经完全沉浸在小孩子的情绪里头了,他蹲着慌乱的替小孩擦眼泪,见小孩还在哭,他一把把小孩抱进怀里,很轻很柔的问:“怎么了?不要紧,哥哥会帮你的....”
——傻子的标配。
陆佳暗翻白眼,直接扯了他肩上的衣服拖着他往前边走了,白纭尚不甘心,还在对小孩喊:“不要紧,拿着这个,以后什么都会好的。”
说罢,他把他头上那个翠生生的闪光的簪子取下来向小孩丢过去。而那个小孩一拿到簪子,估计也是知道簪子的价格,哭也不哭了,直接两三步跑进了暗巷。
陆佳看到小孩子拿着簪子跑,那簪子居然没有消失,目瞪口呆:“为何....为何明明是画中物,却还没有消失?”她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你身上的东西是可以换钱的!”
她扯了白纭的衣领:“你知不知道我们在凑路费?你还有其他簪子吗?或者其他什么值钱的,快拿出来!”
白纭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开:“这个簪子就是唯一的东西,还有一把断剑,不值什么钱。反正只是杯水车薪,如果能帮到人也是好的。”
陆佳扶额:“那小孩谎话连篇,大半是骗子,你也信他?”
白纭眼睛一派明净,每当他露出这种安静柔和的神色时,他好像全身都在发光:“是骗子也好,那这个世界上就少一个伤心的小孩了。”
陆佳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头上好像在发光哎。”
“什么?”
“神啊...我总算见到真正的圣母光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