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荃看着陆佳，他的目光是平静的，表情也是平静的，有时候甚至让陆佳怀疑他整个人是静止的状态。
他说的或许是对的，现在的他已经和陆佳不再是一种状态了，甚至他不能说是一个人了。
他说的淡定。
却让陆佳又开始流泪了。
她默默在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一辈子，选择的权利实在是太有限了。
从出生以来，她选择不了自己的家庭、选择不了自己的父母，选择不了自己的人生。
即使后来长大了，她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了，可她所做的选择终究是有限的，通常又要和别人的生活绞缠在一起，尤其是面临人生最重大的选择的时候：选择什么样的工作，选择哪个工作的城市，选择....
而这些选择，其实也不是她自己做的选择。通常父母早早就告诉她：你是独生女，你最好以后离家近一点。你是女生，你最好选择一份轻松的工作，当老师或者是公务员，这样方便照顾家庭。你比较适合读室内设计，纯艺术将来会吃不上饭的。
表面上选择的权利永远在她的手上，可她这一生，难道真的做出过她自己想做的选择？
别人迫不及待的将自己认为好的选择堆砌给她，但是真的有人关心她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吗？有人关心她究竟想不想当老师，有人关心她想不想回家相夫教子？——不，她自己的心，其实一直都没人关心。那些人只是期待她过上一个被模糊表情的，标准的，被社会评价好的，成功的一生。
——不，或许她有一刻是做出了自己想做的决定的。
那是一天晚上，楼下的法国梧桐的纷扬的柳絮被月影点亮，陈荃在轻笑，然后在她耳畔模糊不清的说了一句：“在一起吧。”当时她的脸大概比螃蟹还要红，那时她对陈荃说：“好。”她只记得手心在出汗，然后两双潮湿的手在暧昧不明的灯光里最终握到了一起。
那居然是她唯一所做的、不受他人影响的、从未后悔过的、紧紧遵从自己内心的决定。
人的一生可以选择的机会很少很少，我们选择不了自己的出生、选择不了自己的家庭背景。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上半生的生活。每个人这一生最终要的决定，是选择自己的伴侣，选择自己后半生将会和谁手牵在一起。
伴侣是人的一生最重要的决定。
只是，原来就连陈荃也不会明白她的心。
最后，他也像其他人一样，强逼着她去过一个大众意义下的完美人生。而完美人生的定义大概是：活的长、做善事。如果还另外要其他的评价，大概会是：比水还要平静。没有伤心遗憾，没有撕心裂肺，就是平静到老。
她终于明白了陈荃的安排，他先给她保命的能力，这份能力足以让她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
但这还不够她继续活下去，于是他又强逼着她和白纭建立联系。
他希望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有更多羁绊，他希望她能够...继续活下去，仅此而已。
她讨厌这样自以为是的决定，可是...她又到底不能辜负这样的心意。
“小荃...”她哽咽了一下，也一起咽了自己多余的眼泪：“如果这就是你的答案。”
“这就是我的答案。”
——好。
“我尊重你的选择。”她又抬起头：“虽然你没有尊重我的。”
看见陈荃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了，她又说：“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她知道相聚时间有限。不然第一次，陈荃不会把她逼走，而刚才又这么急切将她一次又一次推向陌生的世界。
果然，陈荃没有任何辩驳：“没多久了。你的身体并不是画中物，如果在画中界呆太久，你会撑不住的。八个小时已经是极限了。”
果然。
“还有机会再见面吗？”——她于是又问。
“我现在还不能出去画中界，我一直在找出去的方法，但是我却又不能像那颗珠子一样去找一个寄生物....”
“所以呢？我们还能见面吗？”
陈荃搔了搔头，他看起来表情多少有些为难：“佳佳，如果是按你‘现在的一生’去评价的我，那么我的回答大概是...不能了。因为你我时间流速不同了，但是...千年万年之后，你我还会有相见的机会。你的灵魂还会不停的轮回，或许总会有一世你又来了这个世界，那个时候我们还会有再见的机会。”
陆佳微笑了一下：“下次和你见面的那个人已经不再是我了。人类不是以灵魂来定义那个人本身的，回忆才是。千年万年之后，站在你面前的不会再叫陆佳，也不会认识你了。”
陈荃肉眼可见的有些困惑：“身体不过是一个人的皮囊，灵魂才是一个人的根基。”
或许也正是因为信仰这些，他才会放弃了自己的肉体、神魂，最终和画中界融为了一体。
陆佳不认同他，却也不反驳他。
因为时间有限，在这太过有限的时间里，连相聚都还不够。
她后悔了太多次，后悔的够久了，
陆佳的一生可能对如今的陈荃来说短暂，但对她自己而言依旧如此漫长。
——她的一生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以陆佳的身份站在陈荃的面前，去弥补遗憾，去说出当年未曾说出口的话。
“小荃，你还记得吗？”她带着笑说。
“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是在医院里，你我都因为发烧挂水坐在了附近，然后我不小心把你的葡萄糖打翻，还把你衬衫都弄湿，那还是冬天。但是当时你没有骂我，还对我说没关系。”
“后来，在大学里又再次见面，在社团联谊上捡到你的钱包，却一时忘了还给你——结果不小心把你的钱包和我的衣服放在洗衣机里洗掉了，再还给你的时候，里面的照片都皱掉了。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你逝去的奶奶唯一的照片。你当时很生气，可是你还是原谅我了。”
“还有，恋爱以后，我明明知道你考研的时候压力很大，但是我却还是将好多事拜托给你，外卖交给你去取、垃圾让你去丢、夜宵让你帮我买，最后还告诉你，如果你考不上研，我们可能会分手。你那段时间暴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安慰你、体谅你，后来我考了研，我才知道那时你有多艰难。你当时很难过吧，可是你还是没有放弃我。”
“而最后，来到了这个世界，我还是这么怯弱、还是这么胆小。我依赖你活着，却对你的处境视而不见，我从没有关心过你的心情，你的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连最后离别的时候....我都不敢对你说一句，我喜欢你。当时——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向我告别的？我总怪你不够体谅活着的艰难的我，却从没有想过...死去的多么艰难的你。”
“你不停包容我，永远关注我，体谅我。哪怕是这样一个怯弱的我，我大概欠你一百万句抱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