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陆佳甚至不用伸出自己的手,眼前的暗红色的门已经大开了,在她眼前,刑省司内里黑黝黝的门洞像骷颅头的眼窝,里面没有一点儿光线,似乎里面只有一团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的深黑。
血腥味从里面传出来,同时从里面传出来的更有一些散碎的人声,这些声音更像是一些漆黑空洞里散落的碎片。
而这些散落的碎片居然是有温度的,当每一句话飘散过来的传到陆佳耳边的时候,这句话似乎就会重现这句话发生的画面,而这些破碎的画面是炙热的,像一团不会熄灭也没有发光的漫燃的火焰,哪怕她没有用手去碰,也能感受到画面里传递过来的余温。
*碎片1*
是湛蓝的没有一丝杂色的海洋,大概因为处于浅海,大片的阳光涌入海中,在水中折射出一道又一道曲折的印痕。
眼前是一团又一团的鱼群,鱼群如飞鸟在水中穿行,它们时而穿过彩色的珊瑚丛林,时而轻轻越过布满细沙的海底,面前所有的鱼群看似随意,但却都分明朝着一个方向——大概是风的方向吧。
其中唯有一条鱼似乎有些不对劲,这条扁平的金鲳鱼并没有按照大部队的方向走,却突然在某个点停留了下来,它呆滞平板的目光似乎透过水面,看着水面上的世界。
这条鱼停停走走,不管周遭如何变化,无论何时,它的目光永远停留在一个点上,而这个点似乎是一艘行驶的不太快的小船。
船上的声音传入水面之后会慢慢变质,但还是听得清楚的。
“怎么还在往水里看——看也没用了啊。“是个少年的声音,他的声音无端有些熟悉。但因为浸过了水在传入陆佳的耳朵,所以她还是有些分辨不清。
另一个声音却更熟悉了,温柔、清澈如同雨滴落地,就算有变化,但是语调中的熟悉立刻让陆佳打了个激灵:“本来打算拿着这张海图去面见海族的王,如今却遗失了....”
“要我说,如果真有这种东西,那丢了才好呢!你说这是可能终结水陆之战的秘宝——别说我不信,你倒是问问这水里的鱼群,可有哪怕一只相信?”
“再说——水族不同于人族,可是恐怖的紧,他们看起来貌美无伦,但我可听说了——他们嘴巴里长了一圈尖牙,咬人脑袋轻轻松松,一口一个。”
另一个声音低低笑了:“别道听途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水族与我人族并无不同,他们也没长那么多尖牙。”
“你怎么知道!”
“在这徽州大陆之上,表面上是人族畏惧水族,可是在黑市里,对水族的交易和屠戮一直无处不在,贵族视水族为玩物,以生食他们血液为潮流,据说上林贵族人人都爱好收集鲛人珠——那是活生生从鲛人眼里面挖出来的眼珠。并且,这样的事情并不是这几年兴起的,而是一直都有。”
“可是——这些事情我们又能改变什么呢?水陆交战之后,亦有无数人族死于水族之手——我们出来的时候也看到了吧,战场上的尸体高高堆成了小丘。说到底,两族的仇恨由来已久,我知道你心有大义,可在战场之中,你我不过是随波逐流的蝼蚁,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想过没有,水族其实与人族并无利害关系,他们的故乡在大海,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也无法在大陆上久居,而大海无垠,就算他们被人族赶离了近海,他们也有更远的深海可以居住。但战争既然开始,总会有一个理由。”
那人顿了一下,继续说:“而导致两族交战的理由无论在什么时期都是相似的:大抵会是利益争端,比如说权利之争、领土之争,食物之争、贸易之争。但是追溯源头,这场水陆之战却似乎不属于任何一边。若说权利之争,白龙王司海,辽王掌管八州,对白龙王和辽王而言,他们权利所触及不到的对方的领土不过是鸡肋一块,拿了也啃不动。所以不可能是权利和领土之争,若说是食物,水族一直都可以在海中自给自足,他们以鱼类和藻类为食,用不着种田,他们要大陆广袤的农田有何用?若说是贸易,他们确实在制作工艺上面不发达,倒是常常听说有水族与近海渔民交换东西,可这些交换并不能成为一个系统,只是零零散散的而已——那么除去这些原因,水族为何要向人族宣战?这场战役打得这么惨烈,水陆两族皆折损了无数人马,可追根溯源,似乎一开始就是不合理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又不是水族,你怎会知道水族的想法?说不定它们就是觉得鱼群不好吃了,想吃吃山中野味。”
“不会的。水族也是人,也有亲人好友。他们不会做出如此荒谬的决定。”那人似乎轻轻摇了摇头:“这场战役两族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那能是什么?”
那人似乎暗暗叹了一口气:“我觉得...这场战役的源头,是恐惧。水族一直在黑市被贩卖和迫害,在暗地里已经对人族有了许多憎恨和恐惧,当然,这种憎恨和恐惧还不足以让他们发起战役,我思虑良久,真正能让他们仓促发起战争的原因...大概只有一个。”
“是什么?”
“他们本来可以逃,大海无垠而又宽阔,海里有无数山峦海沟,他们还有许多空间可以去生存。但是——他们还是向人族宣战了,我想了又想是为了什么,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终于洞悉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他们生存的空间缩小了,让他们的恐惧变得更深,所以才这么仓促发起战争。”
“你说的这个秘密...就是你藏在海图里的秘密吗?”
“对。”
“那你是不是疯了!你拿着这么重要的秘密来北海去找白龙王?你难道不是过来送死吗?”
那人又叹一口气:“别再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鬼话了,我不喜欢听。事实上,两族之间的博弈并不会因为思想、习俗之间的纷争而有所不同,水族仓促发起战争不过是希望在人族洞悉这个秘密之前占领战争的高地,免得到后期陷入落后挨打的局面——而我这回要告诉他们的是,这个秘密并非他们一族的秘密,已经有人族察觉了这个秘密的存在。”
“你这还不是过来找死吗?!”
“不,我认为这件事反倒能成为一个契机——我献上海图,表面上是献上我的诚意,表示人族虽洞悉了这个秘密,却不打算以这个秘密为刀为刃来伤害别族。而另外一个方面,我留了海图的备份在隐秘之地,若是你我无法回去,那么这份图纸将会像个火种一样在神州大陆上无限蔓延,这个秘密扩散开来之时,如今水族的战场优势将不复存在!杀了我们也没有任何用处,白龙王只要尚存一份理智就不会选择这条路。”
“那么——这样真能让战争停下吗?”
那个人声音有些沙哑了,他一直这么坚定,只有此刻才出现一丝犹豫:“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一只在狂风中随风飘扬的蚂蚁,而两族战争涉及太多,我亦无万全把握。只是既生而为人,有些事情到底没办法置之不理。”
“听起来我们真不该来这一趟,说不定直接把那个秘密宣传到人尽皆知倒还好,直接让水族输掉不就行了?”
“战争可不是你输我赢这么简单的事情。”那人只说了这么一句,却最终没有往下说了。
“我已经叫教中同仁替我搭了线,再过几日,你我将为辽族使节去往白龙宫,只是如今没了海图,咱们也就没了物证,光靠咱们一张嘴随便乱说吗?”
“无事,海图内容我亦熟记于心,至于山川湖海的位置和海图里藏得那个秘密,白龙王比我还要清楚明白,只要我还能张嘴就行,多一张图也是负累。”
“切...说是负累还不是非要带上...”
一只素白的手撩动水面,从水中来看,那只手撩起了清淡的波涛。
一直安静待在水底沙子中的金鲳鱼似乎终于看到了目标,它的眼中异光一闪,突然如同离玄的箭向那只手飞奔而去——它在那双手附近游动,并且在这双手的指尖到达近前的时候,突然张嘴一咬。
它一击得胜,万分开心的乱摇尾巴,然后匆匆衔着什么溜走了。
画面一转。一直在水中的镜头突然慢慢摇向水面。
水面如明镜,倒映出小船上的那个一直在说话的人的容颜,他皮肤白皙,眉目含情,整个人就像一株挺拔而健康的小树苗,而现在他正微微皱着眉看着自己被鱼咬伤的手指头。
果然是陈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