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阳历,天宝五年,八月初十
养德殿,这座漓阳皇帝赵合自继位以来,未曾踏足过一步的修心养性之地,依然如往日一样静谧,空气中弥漫着与养德二字,南辕北辙的冽冽杀气。
若是把漓阳皇宫平日里的守备,比喻成一条安静沉睡的冬眠怪蟒。
那此时此刻,这座帝王居所,便化作了一头凶狞峥嵘的戾兽枭龙。
卫南、靖中、钜北、惕西、顾东,两校三大营,共两万兵马,驻守在皇宫四门。
皇城外,更有一个月前从北路夏孟关、南路孙川关调至漓阳京郊的六千金戈铁甲,只要城中信炮一响,六千悍骑在半柱香内,便能策马皇城。
漓阳暗谍的七十二钩沉,也蛰伏有皇宫守军之中。
钦天监九九八十一位供奉,驻守在皇城内的各处地脉节点,并布下‘九九玄督龙铭大醮’,京城内外的一切异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中。
漓阳十三洲的十三位御总兵,在半个月前,同时接到了只有即武二字的中枢密旨,漓阳十三洲,刀枪出库,枕戈待旦。
而本应该在漓阳京城,以赵氏龙脉气运,炼合无数天材地宝,用以为漓阳镇国重器——山河社稷图,注入国运之力的漓阳皇帝赵合,此时却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辽东锦州,
没有千军护驾,没有万马相随,只有一个扬姓老者和一个韩姓中年内侍,伴其左右。
…………………………
漓阳历,天宝五年,三月十七
徐州,玉门关,桃花村。
桃花树下,一对中年夫妻执手相依,喃喃私语,
他们彼此之间,眼波流转,眉目含情,有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郑杨柳,你挂剑离教,随我奔走流离,可曾有怨?”
“吴羌笛,你断剑于陵,和我隐居关外,可曾有悔?”
“无怨。”
“无悔。”
这充满了浓情蜜意的一男一女,各自服下了一枚赤红丹药,
眨眼间,在他们身上,便燃起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本是含苞待放的满树桃花,刹那间尽数绽放,
轻风拂过,天地之间有无数花瓣飞舞,远远看去,就如那树下男女周身燃起的熊熊烈焰,绚烂耀眼。
杨柳羌笛玉门关,
倒持太阿执手牵。
无悔无怨浴劫火,
一枝桃花继香烟。
十日后,武林三大教派之一的九斗米教公示天下;
昔日叛教而出的妙尊圣女郑杨柳和其夫吴羌笛,被九斗米教副教主赵鹰寻得踪迹,二人服下天火劫心丹,引燃体内真元心火,自焚于玉门关外的桃花村。
又过三日,武林圣地——吴家剑陵的剑首第三备选,天榜十美人之一的吴珟,外出归来,
本是一人外出的吴珟,在她回返吴家剑陵时,身边却多出了一个叫郑太阿的孩子。
那个眼神晦暗的如死了爹娘的孩子怀里,一直抱着一株桃花枝。
……………………
漓阳历,天宝五年,七月二十一
哈哈哈哈......“此生若无李淳风,剑道后学疑无路。”
扬州红袖坊甲字第一阁中,传出一阵阵恣意不羁的朗朗笑声。
这首《剑中仙》是李淳风刚刚即兴所作,他在写到最后两句时,一时兴起,便诵读了出来。
许多年后,无数剑道翘楚,在早已改名为‘剑碣楼’的甲字第一阁中,观摩这首李淳风亲手所作的《剑中仙》时,都不禁对那位白衣剑仙,心神往之。
白马与青牛,可为剑中先。
出鞘仙人停,归鞘鬼让行。
人行云尽处,天门闭无声。
剑入水晶宫,四海龙王惊。
踏浪潮头留石碣;此生若无李淳风,剑道后学遗无路!
无论是红袖坊外路过的武林人士,还是坊中豢养的江湖高手,都没觉得李淳风是个狂放不实之徒。
十六岁便晋身二品宗师之境,不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少当下百年之内,不足一掌之数。
“冤魂缠腿、冤魂缠腿啊!”
一袭白衣从红袖坊甲字第一阁内,电射而出,
一抹翠影,紧随其后,两道人影眨眼间,便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扬州百姓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这是第十六次了吧?”
“哪呀,都第十九次了。”
白衣剑仙李淳风,在扬州城,以青牛、白马,两柄符剑作为彩头,摆下赌局斗剑,连赢十九位剑道高手。
每次胜了对方,李淳风都会在红袖坊中饮酒留诗。
每次也都会有一个身穿绿袍的娇俏姑娘,紧随其后而至。
这个绿袍姑娘,每次都与李淳风相对而坐,痴痴的看着这位江湖上声名初显的英俊少年。
少年英俊,少女娇俏,两相静坐。对于外人来说,这是一副极美的画卷。
但李淳风却想说“美个屁!”
吃饭、喝酒、调戏姑娘的时候,有个不认识的女人,在自己对面一言不发的盯着,那感觉就跟白日里活见了鬼一样。
而且,这绿袍丫头的功夫还高得出奇,她竟然也是二品之境,
更重要的是,人家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李淳风而已,他也实在拉不下脸,去和这样一个楚楚可人的小姑娘,生死相搏。
算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嘛!反正,扬州地界的剑道高手也都拜访的差不多了,索性离开这里吧。
听说辽东锦州,天寒地冻,我还真不信你个皮肤水嫩的美娇娘,能一直追着李某人,到那个风沙吹破脸的苦寒之地去。
那一日,李淳风‘御剑化长虹,白衣赴辽东’,一袭绿袍依然紧随其后。
…………………………
漓阳历,天宝五年,十一月初八
辽东锦州边境,边军大营,募兵校场。
漓阳边军的招募极为严苛,无论是服徭田兵役的适龄男子,还是自愿投军的英雄好汉,上数三代,必须在一地居满十年。
并由十户同样在本地居满十年的乡邻作保、再由户籍所在之地的一文一武——两位属官在服边军兵役之人的军档役碟上面,联名签押官印。
然后由募兵官吏,带队将服边军兵役之人,护送至边军募兵大营。
在边军募兵武将为其验明其正身后,把其军档役碟交由军役司归档,并上报漓阳兵部入册造籍,审验之严,可见一斑。
“老冯,你个专坑自家亲戚的坏种,上次你送来的全是孬瓜蛋子,练军营那几个混球,没少在大帅面前给我上眼药,说我们募兵营,是专收羊枯的食寮酒肆!”
募兵营的冯大头见到锦州义县送兵过来的冯四,二话不说就破口大骂。
“老表,消消气儿,消消气儿,你也知道,咱边军募兵的门槛有多高,你让兄弟我上哪找那么多,既知根知底,又凶猛敢拼的安善良民啊。”
冯四只是一个不入品的小吏,要不是他和冯大头有那么些砸断骨头,还连着筋的血缘之亲。恐怕脾气暴躁的冯大头,早就揍他个满脸桃花开了。
这也是为什么无钱无势的冯四,能当上这个免捐税徭役,还有五百文月奉的募兵小吏的根由。在他之前的五任前辈们,每次送兵,都免不了被冯大头打骂一顿,甚至有一人,还被冯大头打断了腿,在家里足足养了半年,才能下地。
“老表,这次我带来的可不全是羊枯,里面可是有一头插翅虓虎啊。”冯四把冯大头拉到一旁小声说道。
“放屁,都是山里的猎户,别给老子下那个套!”
“就是大帅帐下的第一勇将秦虎臣、秦将军也不敢自称虓虎,合着你小小的义县,还藏了个宝贝疙瘩?”
“要是真有这样的好汉子,张三郎早就举荐他去考州府武举了。还能让你送到咱们边军来?”
张三郎是锦州义县的武备督管郎将,六品武官,有举荐民间武夫,参加武试科考的职权。
但凡他举荐之人,能考中武试,在他的功绩考评之上,就会加分不少。
若是他举荐之人,能高中京试三甲,那张三郎的官阶,甚至都可以平地升上一阶。
所以,要是真有什么人才,张三郎早就自己留下了。
冯大头一脸我读书少,但你骗不了我的表情,眼神不屑的眯眼斜瞟着冯四。
这可把冯四吓得出了一身的白毛冷汗,他知道,自己这个表哥,每次准备狠狠揍人的时候,就是这副睁不开眼的鬼样子。
“祖爷太公在上,我要是有半句虚言,就让我冯四入不了祖坟!”
强烈的求生欲望,让冯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竖起左手三指,高高举过头顶,赌咒发誓。
“哦!?仔细讲讲。”
冯大头也是一愣,他知道,冯四这次敢拿入不了祖坟发誓,肯定是言之有物。
而且,冯四早年间在镖局里干过趟子手,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些世面。所以‘虓虎’这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这里面蕴含的份量,自己还真要好好估量一下。
就算冯四口中的那人,够不上虓虎二字,也必然是个难得的猛将良才,可惜自己的三叔犯了军法,被发配到了大雪营,看来这次,要便宜其它营了。
“此人,勇如疯虎、智如狡狐,忍如独狼,秦将军是武道三品大圆满的半步宗师,我说的这个人,有武道四品的修为,但他今年才十六岁!秦将军十六岁时,好像才五品吧?”冯四眉飞色舞的说道。
“五品大圆满。”
作为锦州边军第一猛将秦虎臣的前任亲兵,对于秦将军的过往经历,冯大头绝对是如数家珍、耳熟能详。
“而且,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武道四品。”冯四神秘兮兮的说道。
“看把你吹的,他还能打得赢二品宗师不成?”冯大头怼了冯四一句。
“呃,还真让你说中了,前段时间,他在山里,真就靠着地利,阴死了一个二品宗师。”
冯四被冯大头怼了一句,也不气恼,只要这位大表哥不揍他,那就球事儿没有,怼几句也不会掉肉。
“你亲眼所见!?他一个人,光是靠着地利,就阴死了一个二品宗师?”
冯大头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虽然只是五品境界,可好歹也是在秦虎臣麾下当过亲兵的人。
四品对二品?开什么玩笑!
“我哪有那个胆子去深山老林里看他们生死搏命啊。”冯四吐了吐舌头,好像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肯定是有高人出手相助。”
冯大头始终无法相信一个二品宗师会被一个四品的武者借助地利给阴死。
“有没有高人相助,我不知道。但几乎全义县的人,都看到那个使短刀的二品宗师,从城里一直追杀我说的那人,进了凉亭山,”
“从我们义县城里到凉亭山,十好几里的路程,不但没伤到人家一根毫毛,还在城门口被那人用弓箭射伤了左脸。”冯四至今回忆起来,都是心有余悸。
“后来呢?”冯大头继续追问道。
“后来,山里时不时的,就传出一阵阵鬼哭狼嚎的怒吼。三天后,山里没了动静,大概天快黑的时候,那人就孤身一人,从山里出来了。”
“他可是身家不清白?”
冯大头觉得这样一位英雄好汉,张三郎没有举荐他去参加武试,极有可能,是因为此人是罪囚之后,禁入武试。
“他父母是我们义县的猎户,十六年前,双双死于雪灾,当时,他还未足满月。幸亏有一位三品武师将他收养,后来那个三品武师冲关二品失败,武功全失。”
“此人便从八岁起,入山采药渔猎,供养那位武师。不久前,那位武师因病离世。”
“虽性格不羁,但却是至善大孝之人。这是县学夫子的定评,已录入军档役碟。”
冯四想到那些年,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好吧,就算那个孩子会点儿武功,可那又能有多厉害?
冯四觉得,那个人能以区区四品的武道修为,在山林中凭借地利阴死了一个二品宗师,是他从八岁起,便在猛兽蛇虫聚集的山林中,一次次的历经生死,半只脚踩在鬼门关上,用命换来的。
“你就直说张三郎,为什么放着这样的好肉不叼,反倒便宜了咱们吧。”冯大头实在是猜不出其中缘由。
“呃,老表,我就一打杂跑腿的碎催,那些当官儿的,肚里的道道儿,我哪知道啊。许是他得罪了什么江湖大豪,官宦人家,来咱们边军求个庇护吧。”冯四嘬了嘬后槽牙说道。
冯大头不关心什么江湖恩怨,在他看来,那些江湖上,所谓的大侠高手,绝大部分,都是一群以武犯禁,被窝里耍狠的匹夫。
至于官宦人家,呵呵,边军大营里,就只认皇帝的圣旨和大帅的帅令,那些人前人后两张口的官老爷们,靠边站站吧。
两个人一阵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之后,冯大头就扔下冯四,转身牵过一匹战马,跨马直奔锦州边军的主帅大营而去。
当天晚上,一个小道消息,经由护卫大帅的值卫亲兵之口,传遍了锦州边军的各个大营。
据说,募兵营的冯大头,招募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宝贝疙瘩,兴冲冲的跑去找大帅邀功讨赏。
可爱才惜将的大帅,却连见都没见,直接就把冯大头口中的宝贝疙瘩,发配到大雪营,当伙头军去了!
没错,就是那个由死囚军犯组成,每次战损高达九成,又名必死营、冬田营的大雪营!
每次打仗,那些伙头军都被逼着冲在最前面,打起仗来,第一个死的是他们,平时在营里干活最多,受气最多,挨打最多的人,还是他们。
大雪营是由罪囚军犯组成,大雪营的伙头军,则是由那些罪囚军犯中,罪不容赦之人担任。
当晚,锦州边军的军役司收到了一份由大帅袁华亲自派人送过来的军档役碟。
徐虓,字北凉,十六岁,锦州义县人士。父母死于雪灾,自幼被武师徐良收养,养父徐良于天宝五年十月初九病逝。
武道境界四品。曾为猎户,熟悉山林渔猎,草药采摘辨识。善步弓,猎刀,拳脚。
识字,能粗浅绘制地理标图。
天宝五年十月初二十九,徐虓投军辽东锦州边军。
乡邻鱼龙武庄少庄主沈妮蓉、沈氏家主沈从文、沈氏大掌柜沈从礼、三品武师丁潢、安平武庄总教头傅家坡、孙氏家主孙安平、温家酒楼掌柜温和、退役老卒林虎角、天宝五年锦州乡试解元张钜鹿、锦州杨氏族老扬巍,共有乡邻士绅十人为其联名作保。
军档役碟上还签押着锦州义县六品武备郎将张三郎、七品县令寇凖,两人的官印。
身为锦州军役司五品同知的刘婴,当晚偶感风寒,他草草的将徐虓的军档役碟登名入册之后,便睡下了。
那一夜,鹅毛大雪,漫天翻卷,好似要将天地反转。
大雪营外的徐虓,背弓挎刀,孤身入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