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秋月春风等闲度
“丫头,你还记得吗?多年前索额图和咱们说的话,索额图是老狐狸了呢,但他都瞅不明白他,你说说,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俗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四子睚眦,生性好杀者,嗜杀喜斗,外表领悟佛道,实际深不可测。八子椒图,性情温顺者,却无缘龙座呢。”
“既如此,为何又要给椒图希望,为何又要纵容睚眦,毁了长子赑屓和次子鸱吻还不够吗?以后不仅仅是一个椒图了呢?三子,五子,七子,九子,十子,十二子,十四子,能得苟全,甘愿苟全?”逐枫明白康熙的意思,他说的龙生九子,就不只九子了呢,而四子睚眦,八子椒图云云,都是指代呢。
“丫头,朕别无他法,你要理解朕,这条路上,朕只能这么做。”
“椒图可否甘心,椒图可曾公平呢?”
“生杀予夺,和谈公平?如今让他抽身退步,免得日后兄弟相残啊。”
“历史会证明一切的,皇叔,该发生的,无从避免呢。”逐枫再次哭了,她预感,那样不愿意面对的历史,会随着隆隆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最后的吻合,最终的归属。那么上天为什么要安排自己来这里,认识他们,把他们每个人放进心里,然后再生生割断,阴阳永隔吗?自己面前这个老人,又能相聚几时呢?时日无多了呢。
在历史面前,人显得那么渺小,人类在思考,而历史已经发笑,你们不可能改变我的,历史是不会改变的东西呢。在历史的洪流面前,你们不过渺小的如同沧海一粟呢。
康熙轻轻把逐枫揽在了怀里,不说话。
“皇叔,枫儿怎么会怨恨您呢?您是枫儿一心一意要帮助的皇叔啊。”
“枫儿,朕,也是为了那孩子好,以后若是胤祯即位了,那孩子还有着落,若是胤禛,那么那孩子的性子,必然会惨烈直至死去的,朕现在让他服软,让他认输,总比以后要了他的命强,不是吗?”
康熙第一次如此直白的和逐枫说出来,不由让逐枫心里暗暗吃惊,也暗暗叹息:“皇叔,枫儿不知道这样的相聚还有多久,也许以后,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吧?”
“丫头,也不要怨恨你的十三哥,甚至胤禛那孩子,权利的角逐中,从没有亲情可言的,胤祥和他们又不一样,是朕欠了他呢,他四哥从小就对他好,唯独对他好呢。”
“皇叔,枫儿明白了。但,枫儿真的是心寒呢,不仅是十三啊,还有他,他的狠辣与怨恨,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展现出来,我们不能阻止,还要顺水推舟,让本来就摇摇欲坠的舟帆坠入大海,不是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而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啊。他为了这个位子,隐匿真性情,放弃朵颜,改为毫无怨言甚至踌躇满志迎娶年氏,因为他知道朵颜不能带给他权利的襄助,所以放弃是毫无任何不妥,在他看来理所应当的。他没有看到朵颜在江浙白衣垂泪伴着孤灯的苍凉呢,他总有一日会后悔的呀。他喜怒不形于色,方才看到那两只海东青,竟然露出求情的神色,我真的无法想象是如何做到的呢。随时随地让自己保持在理性的状态,凡事小心谨慎,应对自如,伺机而动,收拾残局,在这样的时机下做出如此精妙的判断,滴水不漏,天衣无缝。我的十四哥,怎么斗得过他,就是枫儿,也无能为力啊。皇叔的天平,究竟在哪一方倾斜呢?”
“丫头,胤禛他太过于敏锐,太过于冷酷,缺少了为人君王的慈爱,祥和,对待手足,甚至朵颜那样的心上人也可以视如草芥,的确是可怕啊,朕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会出现淬炼多年的对手,这样的儿子,朕的儿子。朕何尝又不和你一样寒心呢?枫儿,咱们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他解决了所有对手,却还不敢对付朕呢,咱们还有时间,只要胤祯努力,只要咱们一起努力,这个江山,朕决计不会给他爱新觉罗胤禛。”康熙道,“朕无法想象江山在他的治理之下是怎样的情景,私心一点,朕百年之后,枫儿你,沐家,还有胤禩他们,恐怕一个也落不到好处呢?朕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枫儿,朕百年之后,会让胤禩平安,能让他平安的,只有你了,且朕还不得不再伤害他几次呢。丫头,要陪着朕坚持下去呢。”
“皇叔,枫儿会的,一定会陪着您。”逐枫的泪珠滑落下来,润湿了手腕上那串荔枝的手链,晶莹如玉。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康熙五十七年,逐枫闲散的靠在沐王府的软榻上,半合美目,身侧是两个小丫头兀自薰香打着端罩,算起来,沐穹和千月已经到外将近半年了呢,是从二月起,西藏的拉藏汗请求朝廷发兵马救援,是为准噶尔首领策妄阿喇布坦出兵进攻西藏,从春日到现在,沐穹和千月已经前去视察敌情了,也该回来,怎样也有个说法了呢?正想着,芰荷丫头有些莽撞的冲进来,甚至没有打帘子,刚想呵斥两句要她注意分寸,如今太后刚刚去世,一切都要以庄重为主呢。便一眼觑到了她手中的请帖,那不是普通帖子,是军帖。
“什么事?”
“回王妃的话,是十四爷府上送来的帖子,按军帖的名义发出去的,皇上谕令十四爷为抚远大将军王,过几日就开拔去西藏呢。”
逐枫目光一暗,还是要走了吗?历史的轨道自己真的拦不住了呢?自从听说了准噶尔部落叛乱的消息,逐枫便没有安宁过,千月和沐穹先后走后,这种不得不来的事情也终于出现了,历史在一点点浮现脑海,康熙五十七年十月十二日,胤祯任抚远大将军,同年十二月十二日离京西征策妄阿拉布坦,短短两三年间屡立战功,这是胤祯的第一次带兵,也是平生最后一次呢。他还是义无反顾不可避免走上这条路吗?
“主子,可要更衣去十四贝子府邸?”
“请了哪些人?”
“先前头是大宴,难免都是要来的,随后有家宴,十四爷应该只请了几个亲和的人呢。”
“八爷和八福晋可去?”
“那是自然的了。”
“那我们晚些吧,等到该走的人走了,再告诉我。”逐枫随后又重新靠下去,陷入沉思之中。
十四贝子府邸,一片的温柔旖旎风情,繁华如梦。
“枫儿怎么还没来,该不会不给我送行了呢?”胤祯嘟囔道,“该走的那些官场人物,不是都离开了吗?雪洛,你去门外面看一看。”
“我的爷,自大宴结束,方才一盏茶的功夫这是您问的第五遍了。”福晋完颜雪洛笑道,“且等等吧,逐枫妹妹自然不会缺席呢。”
“哟,说曹操,曹操到了呢。”胤禟拿着一串方才烤好的羊肉,从火炉边的炕上起身,径直走向门前出现的那个窈窕身影:“逐枫快来尝一尝,我亲自烤的呢!”
逐枫一身的紫貂风衣,面色如玉清润,此时正巧妙避过了胤禟,对身侧的雪洛道,“好嫂子,快领我到里屋去,我受不得这胭脂气呢。”
“你,什么,竟然说我是胭脂气。”胤禟皱着眉头不满道。却依旧笑嘻嘻的伸着手将羊肉递过去。
逐枫不看他,只进里屋给十四问了好,便一边宽衣一边道:“八哥和梦丹姐姐呢?”
“和紫樱去那边玩烧烤去了。”胤誐懒懒散散的依偎在火炉旁,轻声回答。
“老十,你再这样下去,可是会长胖的呢。”逐枫笑着凑过去,一口咬向了他方才拿过来的肉串。
“多大了还淘气的像个孩子。”十四敛笑,上前拉开逐枫,“方才九哥主动给你的,偏又不要,这会子来抢别人的做什么?”
“十哥哥哪里是别人呢?”逐枫依旧笑着,不过在看向十四的时候平白带了几分哀愁,“十四哥,当真要去不成?”
“怕什么?你们家千月和沐穹都在那边,不是还有延平郡王纳尔苏呢,是曹家的人。”
“说到曹家,十四哥可认识一个叫做陈鹏年的,是否与曹家有什么渊源?”
“说这个干什么?”
“前些日子我去二哥哥那里,有了些事情托我办的,便有叫陈鹏年的部下来请命呢,说是曹家当日的渊源我不知深浅,也只让他回去等消息。”
“你呀,自己往日积德行善都忘记了,还是和皇阿玛南巡的时候呢,有个县官就叫做陈鹏年,他在曾经是妓院的私塾内挂上皇阿玛的训示被参了,是你开言救了他一命呢。”胤祯说。
“若是这样,倒好办了。”
“什么事情他竟然出面?这两年陈鹏年避世的厉害,曹家的风水也只是门面了。”逐枫看到胤祯不解的,便凑上前说了一句耳语,顿时惊得胤祯摔了茶杯:“你可真是胆子大,二哥哥的骨肉也被你。”
“闭嘴,隔墙有耳。”
“我自个人家里呢,不过还是收敛着好,不是开玩笑的呢。”胤祯道,还看怪物一样看着逐枫,“昔日皇阿玛说我梁山伯义气,到今日,我觉着是你才对呢。”
“皇阿玛是默许的。”逐枫道,“老人家也是不忍心呢,不然怎么会让你出征的事情耽搁几个月呢?”
“逐枫,你给我句话,到底安心。”胤祯突然严肃起来,逐枫明白他说的意思,想了想,还是没有说话,现在不可以让他有希望呢,否则日后,失望更大不是吗?代天子出征,又是抚远大将军王的排场,逐枫还能说什么呢?只是以后的事情,不愿意去想啊。
“枫儿来了?”梦丹火红的身影从外面窜过来,一把抱住逐枫亲昵。
“来来来,梦丹且安静消停一会子呢,我们给十四弟郑重的敬一杯告别酒,众人互相看看举杯相互碰撞,刹那间有些润湿眼眶。
“十四哥,铃铛还带着呢?”
“嗯,枫儿放心吧。”迷迷糊糊之中,逐枫道,“十四哥,不要忘记了和枫儿的承诺诶,月亮下面,我给你的承诺呢。”
“是,逐枫公主。”
十二月,十二月,胤祯统帅西征之师起程时,康熙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出征之王、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齐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征之王、贝勒、贝子、公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齐集午门外。大将军胤祯跪受敕印,谢恩行礼毕,随敕印出午门,乘骑出天安门,由德胜门前往。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并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处。大将军胤祯望阕叩首行礼,肃队而行。”风雨萧索的日子,逐枫还是一身珍贵的紫貂,如同九天玄女下凡,站在城郊,远送胤祯的车架,却有了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萧索之感,因为知道,胤祯,真的回不来了呢。
十四哥,保重吧。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一杯浊酒,征铎摇曳,不论日后会怎么样,让我们把握好现在吧。战场是属于你的地方。
康熙六十一年“皇上,逐枫公主来了。”太监总管李德全小心翼翼的向身居高位者回奏,坐在那熏着暖香的紫貂软榻上的老人,两鬓已然沾染说不清多少白霜,脸上深深的皱纹显现出岁月的惶恐痕迹。
老人的眼睑轻抬,映入眼帘的女子穿着黄色绣凤凰的碧霞罗,逶迤拖地分红烟纱裙,手挽屺罗翠软纱。凤髻雾鬓斜插着一朵牡丹花,少有的华贵装扮,更平添了几分贵气,她徐徐向前,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这一举一动又多了几分飘然出尘的气韵,没有言语,只一向不规矩草草行了一个礼,便迈着闲散的步子走过来,一派家常的随性。
老人的眼神渐渐停滞,目光透过眼前的女子转移到绝缘的深处,身着淡粉衣裙,长及曳地,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出不盈一握,发间一支七宝珊瑚簪,映得面若芙蓉。面容艳丽无比,一双凤眼媚意天成,一头青丝梳成华髻,繁丽雍容,那小指大小的明珠,莹亮如雪,星星点点在发间闪烁,莲花移步来到殿前,柔柔俯身,甩帕:“臣女离殇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形似而神不似,一个柔美入骨,而另一个傲气逼人,一个是60年难忘的红尘知己,一个是疼惜了将近20年的嫡亲侄女儿。老人的目光渐渐迷离,眼眶湿润起来。
“皇叔,你怎么了?”女子清丽温婉的音色唤回了沉浸在往昔岁月里的思绪,淡淡洋溢出一抹笑容:“枫儿丫头,一路过来,可冷呢?”
“正是想着皇叔的手炉罢了。”说着那女子慧睫一闪,便趁势半依偎进老人的软榻中,一边在紫貂手炉上搓着有些冰冷的小手,一边乖张的笑着,一双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
“枫儿还没用过早膳呢。”女子敛着唇齿笑言。
“这沐王府的厨子这么不尽职?”一边和她开着散漫的玩笑,一边雪藏了心中那一份悠久的愁怨。
只不过这灵慧的小狐狸还是看出了究竟:“皇叔又再想离殇姑姑了吗?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得逍遥出且逍遥呢,皇叔何必活在过去的记忆里,您这个年龄,就该享受天伦之乐才是。”蓦然住了嘴,意识到天伦之乐四字触痛了老人的心弦,有些悔意的把言语转到了别处:“咱们乾清宫的小厨房是最好不过的呢,早年劝说皇叔用一些滋补的粥食,如今我去看看,可还坚持着了?”
“行,你自个儿去捣鼓吧,别磕着碰着了呢。”
“得,枫儿又不是往昔的小女孩儿了,哪里还这么没轻重?”嘴里不满意嘟囔着,兀自下了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