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艳阳高照,霁光柔丽。
赤毛朱超大功告成,给他的心上人赎了身,欢天喜地请弟兄们喝酒。
店是小酒肆,比不得大店肴馔精美,但是喝得痛快。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喝酒喝得不止是酒,更是心情。
众好汉推杯换盏,聊些武艺、江湖事,意兴遄飞,豪气纷扬,直喝到黄昏方才散去。
王庆辞别众人,戴上毡笠,浴着夕阳,迤逦回家。
当时起了一阵大风,扑簌簌吹在王庆头上,一腔酒意上涌,不由得东摇西摆,走不成个直线。
路过薛婆茶馆时,他便停下脚步,进去要了一碗六和汤来解酒。
“都排多日不来了,闻得大婚了,老身还不曾去贺过喜。”薛婆子今日甚是殷勤,打从王庆进门,就立在一边絮絮叨叨说个不休。王庆新婚不久,只道她想多讨几个赏钱,心下并不在意。只是这婆子越说越偏,渐渐把话题引向了一道无尽的深渊……
王庆一脸震惊的看着眼前的薛婆,那满脸的褶子像是丘陵一样起伏不定,带着笑意的眼珠子透着一股子奸诈和精明。
这婆子一定是疯了,竟然替人来作马泊六,要赚他从后门进童府,去和那童娘子苟且。童府,自然是童贯的府邸。
如今是政和四年,童贯挂着个太尉的头衔,还没有入主枢密院。但是身为大宋武阶第一人,赵佶驾前红透了的近宦,童贯绝对配得上‘权倾天下’这四个字。
跟童贯比,高俅就像是猛虎面前的一头鹿,王庆最多就是一只蚂蚱。一直到靖康之难,童贯都会是宋土一座巍峨的高山。若是王庆冒冒失失的跑去怼大佬,不管用力还是用计,一瞬间就会被撕扯成碎片,连片渣都不会剩下。
王庆真的很愁,很愁……
说起来,王庆与童娇秀的爱情就像是一句歌词: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那一日王庆办完了公事,闲步出城南,到玉津圃游玩。独自玩耍了一会儿,忽见池北边来了一乘轿子,轿子里面坐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他只是瞥了一眼,整颗心都似被吸过去了一般,不由自主的跟着走,一路跟到了岳庙,却被一个虞侯劈头一掌,喝骂了一顿,这才知道女子是蔡京的孙媳妇。
王庆晓得身份天渊之差,自嘲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便泱泱的回了家。
然而世事难以预料,有时候天鹅就爱把肉给癞蛤蟆吃,却哪里说理去?王庆还没怎样,童娇秀倒是日思夜想,魔怔上了。也不知哪来的胆气,她竟打探了王庆的底细,托了个薛婆子来撺掇王庆。
那场美丽邂逅,发生在灵魂互换之前,算是让他白白捡了个大便宜。
一场艳遇旖旎袭来,王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万般女子都好招惹,唯有这童娇秀勾搭不得。不说别的,只看她背后的关系网:童贯弟弟童贳之女,抚养为己女;杨戬的外孙女;蔡京的孙儿媳妇;蔡攸的儿媳妇……
这一串名字,全是那种跺一跺脚,汴京能震三震的大佬。
王庆本待一口拒绝,偏偏脑中一遍遍掠过童娇秀的笑靥。他不止继承了凤见愁的一些记忆,还有些许情感和执念。一眼之缘,何至于死生契阔?这是他无法理解的爱情,只能用意志来压下那吵嚷的执念。
他甚至能听到灵魂深处,有人在悲伤的哭泣。王庆对此嗤之以鼻,一抹残念还装什么深情,真要那么爱,你丫为啥跨越千年夺老子的舍?
“薛干娘,你回去上禀那位,便说承蒙青睐,在下受宠若惊。然则王某是个贫贱的军户,得睹芳容已是心满意足,怎敢高攀?盛情不敢受,只作陌路吧。”
薛婆子听得这话,愣了半晌。往常只听说王都排生性风流,从来见了美人都拔不动腿的。如今一个尊贵的大家闺秀有意顾盼,那是十辈子修来的福分,谁知他竟装腔作势出言回绝。
薛婆子是个势力小人,只道他装,舔着笑脸劝道:“都排休得执迷,送到嘴边的天鹅肉,岂有不吃的道理?”
王庆摇摇头,压低了声音:“干娘好糊涂,那童娘子是何等身份,我与她玩耍不打紧,一旦事发,童贯必置我于死地,就是干娘也脱不得干系。”
薛婆子被他一唬,心底也有些怕,强颜笑道:“怕没这事。”
王庆浅浅一笑:“干娘不要被银子迷了眼,我听说,童贯有意把这个女儿许配给蔡攸的儿子。京城哪一家都招惹的,唯有姓蔡的惹不得。何况里边还有蔡京、童贯、杨戬这些个朝廷重臣,碾死你我怕不比捏死只蝼蚁方便。”
薛婆子到底是汴京人,分外晓得蔡京、童贯的威势,被王庆一说,也觉此事不妥:“然则老身如何回禀童家那位?”
“这个不妨事。回头我修一封书信,干娘得便处递给她,童娘子冰雪聪明,必可体谅我的苦衷。”
薛婆心中迷茫,应了一声,转身招待别的茶客去了。
王庆低了头,慢条斯理的抿了一口茶。茶水在舌尖荡漾,挥散出沁人的清香。
他的心却如莲子一般苦涩。
一本水浒,他倒背如流,之前是没往这上边琢磨。现在童娇秀的事一出,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汴京、王庆、王砉、牛氏、童娇秀,这五个词在脑海中串联成线,构成了八个字:
北宋四寇,淮西王庆!
酒意惊醒,冷汗涔涔。
淮西王庆,因何而反?就因为勾搭了童娇秀,被恼羞成怒的童贯给摆布了。童贯要杀王庆易如反掌,只因有人从中作梗,才从轻判了个刺配,自此走上一条不归路。
这桩泼天大祸,如期而至了!
结了茶钱,王庆失魂落魄的走出了茶馆,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去。
才进门,脑袋上早挨了一掌。牛小娇手里拎着块抹布,柳眉倒竖,杏眼含嗔:“死怪物,整日价在外面浪,喝得东倒西歪,却没忘了回家的路?”
一开始,牛小娇是打算举案齐眉梁孟相敬的。毕竟她是用毒计逼的婚,王庆虽不怪她,她却免不了诚惶诚恐。于是她买了一堆女诫、女训、女则、女论语,严格要求自己的一言一行,努力作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妻子。看着她不苟言笑规规矩矩的样子,王庆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劝了两次,都被她义正言辞的驳斥了,只好随她高兴。
人别扭,日子过得也扭曲,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终于,在一个虹销雨霁的午后,牛小娇在院子里点了一把火,将那些书全给烧了。当时她整个人的神情都暴走了,一边烧一边吼:“驴球入的女诫,杀千刀的女则,去你娘的女论语,都给老娘滚,滚,滚!”
泼辣热情的牛小娇,就这么变回来了。
看着爱妻娇嗔的模样,王庆心中为之一暖,伸手将她揽入怀里:“家里有我的心肝宝贝,便是身在天涯海角,为夫也寻得回来。”
牛小娇见他说得亲热,回嗔作喜:“什么心肝,什么宝贝,哪里学来的词儿,听得牙碜,还是唤大嫂的好。”
王庆自是不会把枕边人称作大嫂,那太古怪了。他脱了靴子,倚卧在床,满口价卿卿良人,叫得甚是亲切。
牛小娇嫌他吵得烦心,自去敲了一碟核桃肉,旋了一壶热酒,递到面前堵他的嘴。
王庆伸手搂住她的腰,只一勾,抱得个满怀。
论姿色,童娇秀是天上的仙子,一颦一笑如梦似幻,牛小娇万万不及。但小娇胜在实惠,长得肤白体丰,一双凤眸像是月牙一样,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十分的可爱。
牛小娇笑着逃出他的怀抱,给他倒了一大碗酒,道:“在外面疯不够,回家还猴急模样。你自个喝会儿,等我去院子里把花浇了。”
王青答应一声,端起酒碗抿了一口。
尝着是果酒,甜滋滋的,口感甚好。
望着牛氏袅袅婷婷的背影,王庆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那佳人绝美如仙子,那邂逅绵绵似花开,那爱情烈烈若狂澜。那宿命带着致命的诱惑汹涌袭来,如梦如幻。
那又怎么样?
王庆浅笑着摇了摇头,洒家如今,也是有媳妇的人了。
这汴京城繁华归繁华,到处都是致命的陷阱,十年后浩劫降临,莫论贵贱都是一个死。洒家惹不起,躲得起。
过些时日,他便带着家人离开汴京,找个远些的州县,买田置业,做个员外。王庆手头这几百贯,在京城里捉襟见肘不经花销,放外边却是一笔巨款。前些年朝廷设公田所,立法索民田契,土地政策被拆的七零八碎,一塌糊涂。他只消上下打点一番,别说买田,明抢都没人管。
这事他思之已久。今儿的事,更坚定了他远走高飞的决心。这旋涡,他不钻。这浑水,他不淌。天高皇帝远,五湖自在人。
取出堆满灰尘的笔墨纸砚,铺纸、研磨,蘸笔……
去你妈的一见钟情,老子不稀罕!
注1:王庆与童娇秀的一见钟情,见水浒全传第101回,并非杜撰。
注2:最初的检括公田机构叫作稻田务,政和六年才改名‘公田所’,本书提前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