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欲离开,忽听得有人报道:“总督大人来了。”这时只见一白发老者蹒跚而入,伯远暗忖道:“这定是张之洞大人啦。”这时子修早上了前来请安:“下官拜见总督大人。”张之洞嘻嘻笑道:“免礼。”忽然张之洞目光闪烁,直剌剌落在伯远身上,便问道:“这位是?”子修道:“这位是微臣姑父马伯远。”张之洞问道:“可是当日威震天山的马伯远?”伯远谦辞道:“大人缪赞,当日下官不过是做了一点保家卫国的小事而已。”
张之洞轻捋虎须笑道:“真是后生可畏呐,当年左公提起你可是赞不绝口啊。”又望了子修一眼,道:“你们怎么也有兴致到这穷乡僻壤来啦?”伯远答道:“下官久慕汉阳兵工厂之实业兴邦之宏愿,是以托了子修来带我前来学习。”张之洞略点点头道:“时下能像你这般虚心求学的官员可是不多啦。”又回头对师爷说道:“通知其他人等,以后这位马伯远大人来就不用那些繁文缛节啦。”师爷一一记下。
三人叙了一会,张之洞问道:“二位远道而来,不妨就在这寒舍将就一晚,明日再回省城如何?”伯远本有请教之意,即忙应下了,子修也只得应下来,道:“那就叨扰大人啦。”张之洞道:“两位言重啦。不过是寒舍一处,粗茶淡饭而已。”众人相视一笑。
到得辰时三刻,工人们才下工吃饭,张之洞便带了伯远、子修,径直来至食堂之中。这食堂长约三丈,高有丈余,屋外青砖红瓦全不装饰,屋内铺设简陋但整洁干净。张之洞差了人去打饭,须臾便有回复,每人半斤米饭,又有小菜一碟,烩菜一勺,伯远游目去看,见工人们亦是如此,张之洞苦中作乐道:“目下国库紧张,兵工厂经费缺乏尤甚,只得委屈二位随便吃些充饥啦。”
伯远谦虚道:“大人说笑了。”便又问道:“大人,时下朝廷鼓励兴办洋务,奈何各地各级均觉经费紧张,其中缘由却是难知?”张之洞笑道:“年轻人,看来你的理解还不够深入哇!你可知洋务也分真假洋务?”听他这么一说,伯远便如那丈二和尚竟不知如何理解,张之洞见他不晓所以,便道:“咱们大清朝呐,有些人聘用洋工洋匠,那讲得是真材实料、巧技奇思,于国于民大有裨益却也花费靡巨,故而入不敷出也是常理,这便是办真洋务之官员窘况。”
伯远听闻甚觉有理,便又问:“那假洋务如何?”张之洞答道:“假洋务者,假洋务之名得中饱私囊之实,外表看是锦绣,内里实是糟糠,便如那纸糊的花草,倘若风雨袭来便会灰飞烟灭。”伯远暗暗称赞,这张之洞大人不愧当世清流,寥寥数言便直击要害,的确不凡。
张之洞见他听得认真,便又说道:“洋务之事,天时、地利、人和便是缺一不可。西洋诸国,技艺有精有拙,你若不加探访便堂而行之,难免事倍功半,得不偿失;洋务又讲究地利妙用,往往环山绕水,又须避开城镇,又须补给通畅,就兵工厂而言,我便寻了三载有余方有小成。”
伯远称赞道:“大人不辞辛劳,实是我等楷模。”张之洞摆摆手道:“非我一人之功,千万人之功也。若是叫我评论,人和一项最是关键。我大清虽立国两百年有余,然长久闭塞交通,巧匠能工稀少,通晓科学的更是凤毛麟角。这兵工厂中,能通读外文的也不过十数人而已,那些聪颖智慧之人,求取功名者众,精研学问者寡,说来也是悲哀!”
子修便问道:“既是如此,大人却又如何延拢人才?”张之洞若有所思,半晌才徐徐说道:“也不瞒二位,这工厂之中,手耳敏捷者不足一成,思虑聪慧者又不足一成,再除得一些工巧之匠,多数不过是连年逃难的灾民而已。”
伯远听闻大奇,忙问道:“灾民者,不识书本也,大人竟是如何修得点石成金之妙?”张之洞答道:“说来也是无奈之举,若是普通之人,不求通变,又专好逐鸟贪钱之事,我便从那灾民中选得向学之辈,勤加教导,那些人便也长进颇快,一两年间便粗通文事,二三年便可作工作匠,五年后便有三五成人术学精深,便是我也大吃一惊。”伯远心想,都言寒门出贵子,看来此话真是不虚。
三人交谈之间,忽有官员递上文书,伯远转睛去看,见那书上有“赴美留学生员名册”字样,张之洞便跟那官员说道:“待我今晚斟酌一番,明日便转送于你。”那官员便复离去,张之洞转向伯远说道:“其实每隔一年半载,我便将那术学精深者考察一番,择其优者送于国外,或学器械,或研医药,务农修路,建筑桥梁,只要那外藩中优良技艺,统统学来收为己用。”
伯远在福建之时便听得有外派留学一事,如今亲耳听闻,更觉张之洞慧眼独具、谋略深远,只是他今日听得些风言风语令他深恐不安,便复问道:“大人,只是我听得这些学生到了那异国他乡,有那一些轻狂放浪者,或与蛮夷结为连理,或剪了辫发,撇了马褂,穿起洋衣,不知可有此事?”
张之洞坦然道:“我也正为此事发愁呢。前日里听得朝中有人奏对之事提及此事,便欲停止外派留学之事,现下不知朝廷如何决断呢?”停了一停,又道:“今日到此,我也正欲邀上各位同僚议上一议,此事还须得个两全之策方好。
子修问道此事顿时活络了心思,便凑近道:“以我之见,定是这些孩童定力不够,不如每年将这些学员召唤回来,授以忠义孝悌之道加以约束,岂不更好?”毕竟不知张中堂如何裁决,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