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总兵中等身材,面如荔蜡,虽谈不上俊美,人才却也尚可,制一双眼睛左右顾盼,凛凛中颇有威势,教人不寒而颤。只见他控背躬身,不自禁的打量着眼前少年,临了嘴角一撇,声音虽小却极洪亮:“小子,可通得文墨否?”少年衣衫褴褛,又累月捱饿,此刻可谓是神损体消,垂头丧气,这厮一眼就看出不凡之处,少年心下暗赞:“郭人彰果真是个人物。”原来这总兵名叫郭人彰,浏阳人氏,自打曾国藩去家办团练,他就鞍前马后,一路上冲锋陷阵,功劳着实不小。想到这些,少年不免心中忿怨,但此刻局势容不得迟疑,便强作镇定,回道:“只读过几年书,还勉强识得几个字。”这郭总兵见他肌肤细腻,又见他应答得体,不由得心中大喜,“如此最好,就留我身边作个亲兵吧。”这下倒是正合少年心思,适才忐忑才渐消减。那郭总兵安顿妥当,暂且不提。
说来也奇,少年作亲兵以来,连日的炮火竟减了不少,这两日越发消停了。众人疲乏多时,这日月黑露重,一顿饭饱之后,尽皆沉沉睡去。少年来日尚浅,却也不敢昏睡太过,夤夜时分,只听周遭鸦雀奔鸣,他听得仔细,扯衣急急探视,凝眸细看,远处却是一番火光景象。正迟疑时,却见各营呼叫之声不绝,这众绿营一拥而起,可怜事发唐突,登时人心惶惶。幸得各营守备既久,敌众又寡,终究是一场虚惊,战斗平息了下去。
这一变故却对江南、江北两大营震动不小,是可忍孰不可忍,高阶主管也是看懂了敌众之虚弱,一日之内,竟是由惊生怒、由怒转喜,你道怎?惊的是敌贼的大单,怒的是敌贼的莽撞,喜的是敌贼的怯弱,一朝之内,军令迭变,终了敲定总攻时日,一时间,各营主管跃跃欲试,锦绣前程唾手可得。
三更早起,五更埋灶,将及天明,各营已安排妥帖,一时间,岸上旌旗蔽野,江面千帆竞渡,一片浩浩荡荡,躧平天京就在远近。天京既是绝地,历来过采石矶破城者众,郭总兵本是曾文正公亲嫡,又是爱将,便将此事揽了过来,御舟激渡,少年从旁听得真切,郭总兵一路唱唱诺诺:“欲成男儿千秋业,且待擒虎破楼台。”言辞豪迈,船上众人也提气颇多。
郭总兵所乘楼船既大,一路掀波逐浪,行不许久,便已跃出数十里,水师之兵,颇多豪迈,不住卖力摇桨,但终究舟小力弱,与楼船越距越远,几不得见。楼船既出浦口,又越采石,将将行至金山附近,只见登时火光四起,万千小船争前恐后,一涌而出。原来这金山乃当年韩世忠大破金兀术之故地,周里湖泊港汊甚众,平日虽行不得大船,小舟进出却是游刃有余。钟鼓之声既破,敌舟之距愈近,小舟如蝼蚁一般,朝楼船聚拢而来,呐喊声动地惊天,“活捉郭人彰”之声不绝于耳。后续兵船见此情状,鼓力不馁,发狂般前来相救,可怜户口壅塞,一时间竟不得前进。郭总兵指挥左右,前遮后挡,刹那间正杀得昏天暗地,血流如注,尸骨塞河。虽久经战阵,但此刻形格势禁,如此情势更是生平所未见,郭总兵也一时没了主意,只是仰天叹息,泪如雨落。
兵船之永,亘古难匹,待得久了,一艘兵船竟掼出窟窿,从敌阵中冲杀进来。郭总兵见此局势,心中狭促暂解。眼见兵船翻薄鼓浪,驶得极尽,楼船上亲兵也有了气力,两舟相向而进,周围已不过三五米距离。众人欢欣未尽,却见兵船咕噜噜冒水如碎玉,顷刻间官兵大乱,被敌众斩了去。郭总兵无奈,只觉肝胆欲裂,敛衣束冠朝船头走去。少年本不欲救,但长毛规矩甚严,被掳了去终究也难活路,姑且鼓足勇气上前劝上一劝。郭总兵心下感激,情难自已,吩咐他携了印绶,寻机偷去,日后若得了机宜,曾大帅面前代致歉意。一言甫毕,便要投江再去。少年慌了心神,连忙把他抱住。
说来也巧,此时正值春尽秋初,江淮渡口绝少风雨。刹那间,狂风大作,阴云压城,俄而大雨泼将下来,正是一副江南骤雨图:迭丈波澜平地起,千仞浪头越城归。巍巍青山两不见,功败垂成自此回。转睛之间,江面漫过渚滩,渺渺茫茫,无边无际。敌兵船小,跟随波涛上下翻腾,不能自持;楼船体大,吃水且深,瓢泼大雨降落下来,江面竟变得开阔起来。天既开恩,兵更勇猛,楼船滚滚奔驰,究竟呼喇喇从敌船间钻了出去。既脱得险,官兵茅塞鼓舞,纷纷拜伏。郭总兵欣喜异常,想来适才宽慰之言,顿觉这少年忠诚体己,禁不止敛袖上前,称谢不住。说到尽兴处,他竟拉起少年臂膊,殷殷说道:“伯远贤弟,愚兄有一事请上,你我大难不死,定是天之造化,不如我们义结金兰,可好?”
罹难以来,少年只盼落个归宿,弄个糊口,郭总兵这么一说,反教他无言以对,只是讷讷呆在原地。郭总兵见他三缄其口,想来自己此次犯下大错,别人也唯恐连累了自己,幽咽说道:“也是,我已成待罪之人,不求落井下石便好,反求拖你下水,想来实是不该。”这少年虽迭逢变故,却也是个豪爽之人,见此刻郭总兵言出肺腑,急急说道:“总兵大人运筹帷幄,器宇轩昂,实是人中龙凤,只怕,只怕马某高攀不起。”事出突然,又是情真意切,少年竟太过唐突,差点将自己真姓名说了出去,心中竟懊悔起来。郭总兵见他言语谦逊,也不多想,当下说道:“既是如此,兄弟也无须过谦,拉壮丁之事实非愚兄本意,一切还是迫无无奈,万望贤弟莫要挂心,切勿推辞。”两人当下撮土焚香,拜上三拜,引为知己。这一番忘乎所以,倒教少年解了心结,“马伯远”这个名称自己竟默认下来。
却说郭人彰金山之败,清军被人截为两段,终是路上行军顺利,但无水师终难持久,行至钟山便悻悻而回。所幸此次行军伤损不多,靡费有限,长江涨水又使敌兵殒命不少,曾大帅却也作个顺水人情,不再追究。至于郭人彰清军贸进之故事,曾大帅思虑再三,决定予其罚俸一年,待罪留职,以观后用。
次日,郭总兵上书大帅,具表实情,对自己所犯之过失供认不讳,不过书中尽陈马伯远此次战时之英勇,曾大帅毕竟赏罚分明之能相,奏请朝廷给予赏赐。朝廷外侮于英法,内疲于毛捻,为彰显皇恩浩荡、体能任贤之良意,特赐马伯远武信佐骑尉一职,享从七品俸禄。这场败仗,马伯远却拾得前程,当真是万千之喜,此所谓善行有善果,因果有缘由。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