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之中的死寂与帐外的喧闹就像是一生一死的对立,萧逸辰也一样在赌,他赌大营之中海格部的兵士们能以少胜多,他赌海格主君率领本部精锐即使遭遇伏击围剿也一样能杀出重围,唯一握在手里的只有两部主君的性命,这是时萧逸辰最后的筹码,若是旗开得胜,那一切自然逢凶化吉,可若是天不遂人愿,就连萧逸辰都不敢去想失败之后会是怎样。终归萧逸辰太过心急了,在还没有摸清蛮族内部的情况之后便贸然出击,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弄到了现在这样的局面,任谁退后一步都一样是万丈深渊。
营帐外留守的联军渐渐稳住了阵脚,海格部剩余的这些兵力原本就是用作押运辎重粮草的,战力自然不敌本部精锐,骤然发动突袭,虽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到底比不了人多势众的守军,若不是投鼠忌器,顾忌被萧逸辰控制在手里的两部主君,只怕这联军大营早已被攻破。
眼看着大营之中海格部不敌,盘陀主君和密隆主君也像是看到了希望一般,只是现在的萧逸辰早已下了此生最大的狠心,这一刻的情状多像当年在行宫之中萧逸辰想要带着楚天赐离开时的样子,一样是被重重包围,一样的千钧一发,那是萧逸辰第一次杀人,滚烫的鲜血灼烫这萧逸辰原本单纯豁达的心,多少年过去萧逸辰依然忘不掉那个场景,刀光一闪的瞬间,鲜血喷涌的刹那,将萧逸辰此后的人生都染成了一片鲜红。
一个个手起刀落,两部主君扭曲的面孔与萧逸辰冷峻的神情彼此对立,与外面的两军对垒一样,在这小小的营帐里,一样是你死我活的战场,想当初萧逸辰义无反顾的将生的希望交给了楚天赐,而现在萧逸辰必须选择活下去。
直到送出第七根手指的时候终于有人来报,盘陀与密隆两部人马得知主君被俘之后军心大乱,海格主君率领本部精锐人马顺利突围,诸部联军大败亏输,那些小部族纷纷投降,除藏硕主君率领本部人马负隅顽抗之外,其余部族尽数被海格部控制,最迟不过寅时海格主君便可凯旋而归。
萧逸辰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转身看向盘陀主君与密隆主君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听到了联军战败而变得如死灰一般惨白的脸,突然难以抑制的大笑起来。
直到这一刻萧逸辰才发现,原来在自己的心底里对于胜利竟会是这样的渴望,那将他人性命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快意,竟是任何东西都难以比拟的。
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萧逸辰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这么多年来苦苦压抑着的痛终于在这一刻得以释放,因为从这一刻开始,萧逸辰终于能够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萧逸辰来到营帐之外,只见整个联军大营已然血染狼藉,尸体横七竖八的铺满在地,足见方才一战之惨烈。不远处,只见海格主君缓缓走来,手里提着藏硕主君的人头。西蛮诸部历来信奉强者为尊,对待任何敌人绝无手下留情,此番公然围剿海格部,海格主君自然没有留他们一命的道理,在对待盘陀主君与密隆主君之时,海格主君也丝毫没有任何犹豫,在两部人马面前当众处斩,这既是西蛮诸部一直以来的传统,更是对剩余人马的威慑,借以展示海格部强悍的力量与绝对的权威。
主君既死,其部族自然也归入到海格部当中,罪不主练,更不殃及普通的兵士妇孺是西蛮各部之间早已约定俗成的规矩,也只有追随真正的强者,才能在西北蛮荒之地一直生存下去。一旁的萧逸辰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这看似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却也是西蛮诸部得以维系到如今的大道至理。
正自出神之际,海格主君已然开始安排人手重新清点联军大营,此战能胜,实属不易,海格部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收编蛮族各部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蛮族自有蛮族的规矩,萧逸辰不便插手,但经此一战,整个西蛮已然再也没有人可以撼动海格部的地位了。
“岳父大人。”萧逸辰来到海格主君身边,此番总归是萧逸辰筹谋不当,将整个海格部置于险地,虽然最后得以大获全胜,但在萧逸辰的心里却不是那么容易过得去,“这次是我轻敌冒进,还请岳父大人责罚。”
“侯爷言重啦,言重啦。”海格主君笑着拍了拍萧逸辰的肩膀,“这一战是早晚的事,我们海格部的儿郎们早就已经准备多时了,任他们如何算计也不会是我们海格部的对手,不过我也都听说了,是你逼着密隆与盘陀两部撤军的,好小子,算你有本事,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打赢了他们。”
“岳父谬赞了,我也是逼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萧逸辰无奈的苦笑,如今大局已定,之前的种种自然无可厚非,对于海格主君如何取胜,萧逸辰并不在意,因为在萧逸辰的心里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便是容慧公主的去留,在这一点上,海格主君的意见至关重要,若是依着海格主君的性子,恐怕多半是直接杀掉了事,但对于萧逸辰而言,容慧公主却还有更大的用途。
“不知容慧公主与蛮王如何处置?”萧逸辰试探着问道,毕竟对于整个西蛮而言,萧逸辰与容慧公主和蛮王一样,都是外人,若不是萧逸辰留着容慧公主当真有用,萧逸辰也犯不上凭白惹海格主君的猜忌。
“你想如何处置?”海格主君似是并没有多在乎萧逸辰为何会如此在乎这两个人的死活,他所了解的萧逸辰多半都是从自己的女儿格桑那里听来的,自然是诸多溢美,但海格主君到底是一部首领,对于看人识人自然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无论格桑如何称赞都不重要,单凭萧逸辰能将格桑公主送回西蛮这一个举动,便足以说明萧逸辰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在这两日的相处之中无论是设计逼迫容慧公主出手,还是得知中计之后临危不乱的处置,哪怕是战事结束之后萧逸辰已然找到自己来请罪,这些都让海格主君对萧逸辰分外看好,试问一个队自己的女儿有情有义,危难之际依然能舍命相救,再加上学识手段和临危抉择的杀伐果断,如何能不让海格主君欣喜。
“当初卫墨在西蛮之中安插了不少人手,容慧公主即便不知道全部,至少也也能知道七八成,这些人不除,西蛮便永无宁日。”萧逸辰说的郑重,海格主君也点了点头,随即招了招手,自然有人将容慧公主与蛮王带来。
看到一脸悲怆落寞的容慧公主,萧逸辰也不由得从心底里升起一丝兔死狐悲之感,对于萧逸辰来说,整个靖国公府的覆灭归根结底也算不到容慧公主的头上,只是立场不同,任谁都别无选择而已,也就像此时此刻,纵使萧逸辰有心放容慧公主与蛮王这对孤儿寡母一条生路,可现在的情状也不可能容许他们两个继续活下去了。
“你已经赢了,还要用我儿子要挟我么?”容慧公主的声音如游丝一般无力,这个世界给予了这个本应享尽实现荣华的女人太多的残忍与不公,即便到了生命的尽头也依然如此。
“只要你肯说出卫墨安插在西蛮各部中的暗桩眼线,我自会给你们母子一个痛快。”萧逸辰说罢伸手点中蛮王身上的几处大穴,不过俄顷,伴随着几声剧烈的咳嗽,蛮王慢慢转醒。
“儿啊……”容慧公主挣扎着想要朝蛮王扑过去,奈何被两名蛮族将士死死按住,挣脱不得,萧逸辰于心不忍,抬手示意那两人放开。
“母……母后……”刚刚醒来的蛮王神智尚不算清明,勉强转头四顾,大概也将此时的处境猜了个大概,“我们……败了……”
“败了……”容慧公主此时泪如涌泉,“我们败了,彻彻底底的败了。”
也许整个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比一个母亲在自己儿子的面前承认失败再来的悲切了,尤其是在这生死抉择之际,更让这本就揪心的一幕变得愈发惨烈难言。
“不就是个死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蛮王强撑起身子,因为方才气血封闭的缘故,蛮王的脸色有些微微发紫,气息也略显粗重,“你我母子今生还能久别重逢,就算是天可怜见了,至于这天下,可能从来就不属于我们。”
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容慧公主与蛮王两人在生死关头的一番对话竟也让人觉得格外动容,其实她们母子又有什么错呢,不过是想要拿回原本属于她们自己的东西罢了,只是这个东西太过庞大,又有太多人想要了。
“公主殿下可想好了么?”萧逸辰站在一旁,看着容慧公主母子的依依惜别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与蛮王相比,萧逸辰无疑是幸运的,至少从小到大,一直都有母亲陪在身边悉心呵护照料,甚至有些宠溺纵容,可这原本美好的一切却随着先武帝的驾崩而消失,伴随着靖国公府的轰然倾颓,将萧逸辰原本应该安逸无忧的生活彻底摧毁,而面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萧逸辰纵使再心怀怜悯也该为那些死去的亲人讨一个说法。
容慧公主平静的看着萧逸辰,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如果一个人已然放弃了最后的挣扎,那么无疑会是平静的,就像是无波的古井,再也不会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敬孝候爷手段通神,又何必从我这得到答案。”说话间容慧公主已然拔下了头上的金钗,一把刺到了颈间的血管里。
没有一点的防备,血红色又一次印染了萧逸辰的双眼,没有丝毫复仇的释然与快意,就好像这个人从始至终都与字迹无关。
“母后——”
蛮王嘶吼着冲了过去,用尽全力按着容慧公主的伤口,血顺着指缝缓缓滴落,如同将生命从容慧公主的身体里慢慢抽离。
“也给蛮王一个痛快吧。”萧逸辰无奈的挥了挥手,“从他那也问不出什么了?”
一群人缓缓散去,伴随着天边破晓的一丝光芒,为容慧公主与蛮王渐渐冷去的身体覆盖上了最后一层温暖。
仇恨,是永远根植在记忆里的野草,随着血脉将会一代又一代的延续,释然和遗忘永远都是无能为力的推脱与借口,放下和原谅也永远都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与回避,没有人会愿意将那些切肤入髓的仇恨当做云淡风轻,所谓的超然物外,归根到底还是力所不及。
只是当那些充盈在人心中的仇恨最终化为满目猩红的时候,再多的生命也无法填满那一刻心底里的空虚,就像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此后的人生似乎也从这一刻开始变得不再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