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帝大兴四年,六月十八。
随着渐渐升起的太阳,整个西都安邑城都因为天子大婚而忙碌了起来。三日前,沈汐楉在太傅沈鸿儒的陪伴下带着一应嫁妆乘舟西上,暂居连云山西麓禁苑,于显德宫内安心备嫁。
太仆令议定今日巳时为吉时,行仪最佳,而萧逸辰作为天子钦使卯时二刻便已经带着浩浩荡荡的天子赐礼赶赴显德宫,代天子向沈家行大征之礼,与此同时礼部官员于太庙之中告祭天地先祖,楚天赐则要到季太后那行礼,奉领册立皇后的懿旨,之后才能赶赴阳天殿阅视金册宝印,准备大婚仪典。
此时的阳天殿中正中南向设节案,节案之上金册在西宝印在东,殿前设皇帝的法驾卤簿,东西檐下设中和韶乐,丹墀中道左右陈列仗马,宗亲贵胄、文武百官与前来朝贺的外邦使团分别肃立两侧,恭恭敬敬的等待着皇后仪仗的到来。
连云山,显德宫。
萧逸辰身为钦使先向沈鸿儒宣读了迎娶皇后的制文,沈汐楉行三拜大礼之后披上龙凤同合袍,头梳双髻,戴富贵绒花,手执苹果、如意正式坐上凤舆向安邑城进发。待皇后的凤舆传过定东门来到阳天殿阶下,昭襄太主身为皇亲命妇,亲自恭侍导迎,扶皇后走出凤舆。
此时巳时方至,天子大婚的仪典正式开始。
朝见、庆贺、颁诏、筵宴。
在一片盛大的欢腾之中,皇后沈氏正式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天子大婚之后,自然轮到了西蛮格桑公主的和亲之事,虽然萧逸辰力求一切从简,但娶的毕竟是外邦公主,大夔乃堂堂天朝上国,也不能太过简陋寒酸。也就是在天子大婚不久,整个西都安邑城又被另一场盛大的婚礼而充盈,楚天赐对于萧逸辰的盛宠也在这一场婚礼当中展现的淋漓尽致。满朝文武议论纷纷,其中有不少历经两朝的老臣都不得不感叹,萧逸辰的和亲婚礼,就是比照当年昭襄太主下嫁靖国公萧泰然的规制也不遑多让了。
也许在世人眼中,萧逸辰身为臣子能得陛下如此宠信已然是三生有幸,可这一切对萧逸辰来说,不过是一个极尽奢华的荒唐玩笑罢了。楚天赐用这样一场盛大的婚礼换来的是被又一次推到朝局风口浪尖的靖国公府和萧泰然不得不交出的兵权。
西都,靖国公府。
大管家萧全在门口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早已累得直不起腰来,一边用手捶着一边缓缓朝内院走来,吩咐着手下的家丁小厮尽快收拾打扫,看着满院忙碌的身影,将这空旷的附院衬托的萧索而又寂寥。
萧逸辰的卧房内,一对龙凤红烛将整个屋子映衬的温暖而暧昧,桌上御赐的鸾凤和鸣杯早已盛满了玉液琼浆,而这是今晚萧逸辰与格桑公主的交杯合卺。
此时此刻,萧逸辰靠在桌旁,金丝团绣的大红婚服将萧逸辰的模样衬托的愈发精致,这些年的军旅生活也让萧逸辰渐渐脱却了孩童的稚气,目光愈发深邃起来。
慢慢将视线倾斜,最终定格在格桑公主身上,此时此刻的格桑公主正襟危坐,顶着羞满五福繁枝图样的红纱盖头,隐隐约约有一双鹿一样的眼睛透过细细的纱孔看向萧逸辰,带着一点点少女的娇羞与胆怯,看到萧逸辰正望着自己,连忙将头低了下去。
在此之前,萧逸辰从未想过自己会拥有怎样的一桩婚事,也许是宗室贵女,也许是世家千金,也许是名门淑媛,只是无论是谁,都注定与这纷乱的朝局脱不了关系,而眼前的这位格桑公主,说到底不过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罢了。
可一个女孩子眼中的倾慕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假的。
每当想起母亲对他说的这一句,萧逸辰便会不由自主的生出一丝愧疚。也许因为格桑公主的到来,造成了整个靖国公府无法挽回的一切,让自己的父亲只能无奈的妥协,但她本身并没有错,错只错在这残酷的现实将一个女孩的眷恋当做筹码,赌上了另一个世家大族代代恪守的忠义与名节。
萧逸辰不敢去掀开那个盖头,因为他不敢面对那种纯粹的眼神,更因为在自己心里交织翻腾的愧疚与愤怒无处发泄。
“侯爷?”格桑见萧逸辰许久都没有动作,试探着问道:“是不是该掀盖头了?”
见格桑公主发问,萧逸辰连忙站起身,踟蹰了片刻还是将盖头掀起,一时间那张写满娇羞,艳若桃李的面容映入萧逸辰的眼帘。
“折腾了这一日,公主也累了。”萧逸辰顿了顿,硬着头皮说道:“我去厢房就寝,不打扰公主安歇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格桑猛然站起了指着萧逸辰,“我千里迢迢的过来和亲,新婚之夜,交杯酒还没喝,你就告诉我要到厢房睡,萧逸辰,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那公主又把我当成了什么?”萧逸辰反问道:“我萧逸辰何德何能,竟然能让一国公主不远千里,委身下嫁。”
“那还不是因为……”格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少女的娇羞,将后半句话生生的咽了回去,转而道:“你知道么,在我们草原的传说里,有一位天神之子名叫‘藏鞑’,他英勇,俊美又善良,是所有草原姑娘的梦中情人,有时他会幻化成展翅的雄鹰,有时会变成骏马,他会挑选草原上最美丽善良的姑娘,娶她为妻,赐予她永生的幸福,生下带有神的血脉的孩子,这个孩子会成为草原的王……”
格桑的眼神里流露着向往,慢慢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绢帛缓缓展开却是一张画像,萧逸辰俯身细视画上的人竟然与自己有八九分的相似。
“从我见到这张画像开始,我便认定了。”格桑的眼神热情而滚烫,“你便是我的‘藏鞑’,而我要做整个草原最幸福的姑娘。”
萧逸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面对这样真挚而热切的情感,萧逸辰退缩了,他扪心自问,格桑这样的不顾一切真的能得到她理想中的幸福吗?又或者,自己真的能将这样的幸福给予格桑,一心一意的成为她理想中的‘藏鞑’?
“公主稍等片刻。”萧逸辰说罢回身取来一样东西递到格桑公主面前,“这是那日从公主手中夺来的长鞭,今日物归原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放心,我若不想娶你,便不会有今天这场婚礼。”萧逸辰叹了口气,“你一个女儿家,不远万里,远嫁异国他乡,无论是因为什么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若是负心薄幸,便是毁了你一生,这样的事我萧逸辰做不来。”
“难得你还算有良心。”格桑公主娇羞的一笑。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靖国公府的世子妃。”萧逸辰顿了顿,似是下定了决心,“若是你我真有缘分,来日我再为你补一次婚礼。”
对于萧逸辰来说无论格桑的爱慕有多么真挚浓烈,也永远无法弥补因为这一次的和亲靖国公府所要背负的代价。有多少次,萧逸辰本想一走了之,不管不顾,可格桑的坦率与真诚又让萧逸辰实在无法狠下这个心来。
只见萧逸辰回身抓起桌上鸾凤和鸣的酒杯,递到格桑的面前,“这交杯合卺是今日最后一道仪程,我与你满饮此杯,便算是全了你我二人这一世的因缘。”
仰头将杯中浓酒一饮而尽,萧逸辰转身离开了卧房,留给格桑的是一个决然的背影,终结了格桑对于幸福的全部幻想,也让她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个在草原上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少年将军,她要成为萧逸辰的妻子,这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决定,这一路上格桑公主无时无刻不是心怀忐忑,她害怕萧逸辰的拒绝,哪怕是到了今日大婚她也不敢有一刻真正放下心来,现如今不过是坐实了心中的想法罢了,但萧逸辰的那一句“若是你我真有缘分,来日我再为你补一次婚礼。”却又在格桑公主的心底里燃起了最后一丝希望。
“看来,我还没有看错人。”
看着门外纱窗上萧逸辰闪身而过的剪影,格桑公主收拾好失落的心情,款款坐到妆镜前,唤来服侍的下人卸妆更衣,今夜过后,她便有了另一重身份,一个她期盼了许久的身份,虽然现在萧逸辰还心存芥蒂,但格桑公主相信总有一天,萧逸辰会明白自己的一番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