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殿厢房之中,萧逸辰怔怔的坐着,不发一言,一旁的紫苏翻着药箱,取了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抹在萧逸辰的额头上,那个被楚天赐茶杯砸中的地方早已隆起,沾着药膏的指尖拂过,隐隐的发烫。
“陛下怎的能下这样的狠手。”紫苏一边抹药一边念叨着,“侯爷也是,就不知道躲么?”
“他是皇帝啊。”萧逸辰无奈的苦笑,这几年来,萧逸辰一直小心翼翼的维系着两人之间所谓的情义,也一直在楚天赐所有的‘强求’里苦苦挣扎,作为天子近臣,楚天赐将一个臣子所能拥有的一切毫不犹豫的赐予。
信任、荣宠、特权。
一切的一切,都在慢慢将萧逸辰与那个高坐皇位之上的人牢牢捆绑在一起,此生也只会因了这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而跌宕难测。
“依着我看,侯爷还是辞官吧。”紫苏顿了顿,面色绯然,“去找西溟公子。”
“那是我自己去找西溟……”萧逸辰大有深意的看着紫苏,“还是带着你一起去找西溟?”
“那自然……”紫苏差点脱口而出,“侯爷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紫苏羞得双颊滚烫,连忙收拾好药箱转身避开。
“想当初若是你能与西溟一道离开……”萧逸辰话说到一半不由得哽咽,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想当初,这不过是无能为力之时的托词借口罢了。
“侯爷又在瞎说了。”紫苏放好药箱对萧逸辰道:“西溟公子离开帝都的时候,太皇太后尚在病中,我怎么可能出宫。”顿了顿又接着道:“若没有侯爷,太皇太后薨逝之后,我还不知道会被分到什么地方做粗使丫头呢。”
萧逸辰一时无话,现在在自己身边,能说些贴心话的人便只有紫苏一个了。无论是在原本的帝都还是即将抵达的西都,面对偌大的皇城,便也只有彼此可以相依为命。
三日之后,船队浩浩荡荡的驶进了安邑城,之后楚天赐正式颁发诏命,于安邑城定鼎,垂治天下。并定于十月十八那日举行天子大婚的仪典,楚天赐将在安邑城正式迎娶太傅沈鸿儒的孙女,闺名汐楉。
此时距离天子大婚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整个西都上下都洋溢在一派喜庆的气氛之中,相邻的外邦也纷纷遣使庆贺,其中尤以西蛮使团最为壮大,而且在这队使团之中,那位许久之前便说好要和亲远嫁的公主也会一同前来。
由于容慧公主出逃西蛮的缘故,和亲之事一度搁置,西蛮各族也以此为借口厉兵秣马,意欲兵犯大夔,后靖国公萧泰然巡边至此,又与宁州营建西都,整个西境的兵力安防较之以往增加了数倍,蛮族诸部无奈,为了自己的族人可以南下放牧,和亲之事才不得不又重新提上了议程,这一下可忙坏本就有些捉襟见肘的西都礼部官员。原本像这样的事情,自然是有内阁那些资历深厚的老臣牵头办理,但楚天赐为了进一步掌控朝堂,将那一班老臣全部留在了帝都,随行的礼部官员再加上鸿胪寺,操办天子大婚已然是忙的脚不沾地,对于接待这位远嫁和亲的蛮族公主更是分身乏术。
若依照礼制,迎接外邦和亲的公主至少需要一名亲王级别的宗室皇亲出面接待,可楚天赐登基时日尚浅,同辈的兄弟之中除了那三个禁足皇陵思过的之外,其余的虽也同行至西都却都没有任何封赏,在朝中也没有任何职务,楚天赐虽未将和亲之事太过放在心上,但毕竟涉及两国邦交,也应道依礼深重,待与内阁商讨议定,便派八百里加急,命尚在东境巡视海疆的靖国公萧泰然星夜兼程赶回西都,负责接待外邦使团,主理西蛮和亲的一应事务,而在萧泰然还未赶回的这段时间里,一应筹备均交由礼部尚书与鸿胪寺卿负责,萧逸辰携天子诏谕协理。
在此之前,礼部当中有不少官员因为萧逸辰的缘故,做了一路的纤夫,却也自此深知萧逸辰盛宠之隆,远非常人可比,心中固有怨恨但更多的则是畏惧,生怕又有什么地方做的不满意,惹得这位敬孝侯爷发怒,自此更是勤勤勉勉,不敢有一丝疏漏。而萧逸辰虽有诏谕在手,但这西都毕竟是新城,所有的驻兵安防虽然早有推演,可若不实地校验一番萧逸辰终归心下难安,更何况几日之后又会有大批外邦使节前来朝贺,若不安排妥帖,难保日后生乱。
楚天赐知道因为萧逸辰拦舟一事,难保与礼部众多官吏心生隔阂,诸多细节之处若是沟通不及,恐有疏漏,这才特旨协理,却没料到弄得礼部上下如履薄冰,萧逸辰得知此事,更是哭笑不得,有心解释却又怕越描越黑,索性从自己的亲卫当中调出了两个百人队,任凭礼部尚书调度安排,一应事务,若非与安防布控有关,萧逸辰绝不过问,所有上报的文书,萧逸辰也都转呈楚天赐御览,从不多加只言片语。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萧逸辰开始变得这样谨小慎微,他开始越来越关注周围的一切,顾忌所有人的看法和感受,担心自己的一言一行,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伴着那幽幽的烛火,萧逸辰也会觉得委屈,也会觉得疲惫,他不遗余力的顾全了所有,却唯独不能顾全自己。
距离天子大婚之日还有不到二十天,这段时间每日都有从各处驿站飞马传来的使团行程,从清晨起,西都的定东门,镇西门,平北门与安南门外便开始搭设迎接使团的礼台,每个礼台的最高处矗立着的金底夔龙旗,在呼啸的西北风中猎猎飞扬。与富贵慵懒的帝都相比,西都安邑虽然只是一座新城,但在这西境风沙的掩映之下却更多了几分铁马金戈的王者峥嵘。
定东门外,萧逸辰银铠戎装端坐在马上,神色凝重。随行的亲卫侍从整装肃列早已恭候多时。
不远处,一骑绝尘,一面杏黄色的小旗迎风招展,隐约是个‘驿’字。待行到近前,那驿站的信差翻身下马。
“启禀侯爷,靖国公萧大人率本部精锐兵马现在安邑城外十里处驻扎,最迟不过午时,便会赶到安邑城。”
“父亲到底带了多少人来?”萧逸辰问。
“约有两三万的样子,其中大部分是骑兵。”
“果然……”萧逸辰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忧心之情溢于言表。萧泰然此时虽是奉召急返西都,但依然坚持率兵西进,显然是对如今西都的局势存了一分戒心,这千里急行身边带的自然是骑兵,但以萧逸辰对自己父亲的了解,除了这几个万人骑兵营,恐怕在周围各州府也会有其他的兵力安排。
楚天赐营建西都的决定是在萧泰然巡视西境之后,而西都的落成也将萧泰然原本在西境周边布置的安防方略完全更改,各营主将调离换岗,补充新兵。可以说现在的西境与当初萧泰然巡边时的西境相比早已是时移世易,换了人间,也难怪萧泰然此番回到西都主持大局会这般小心谨慎,甚至不惜名声,也要率军前来。
又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只见远处旌旗烈烈,尘土飞扬,一大队人马飞奔而来,萧逸辰驱马上前,见到父亲的一刹那,眼泪便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几年时间,萧泰然苍发衰鬓,不知憔悴了多少,巡边的苦累在他的额头眼角刻下了数不清的皱纹,这几年来萧逸辰只在巡边大军驻扎西境整饬边防之时自请押运粮草,才得以见了萧泰然一面。也正是在那前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萧逸辰出任骑兵营先锋,率军与蛮族大大小小打了十余场,蛮族多是部族游击,纵然有时人数占优但毕竟不成战阵,不通兵法,萧逸辰再此之前统领禁军,对于临阵应敌研究颇深,这十几场仗下来竟无一败绩,更将西南一代靠近主营方向的草场全部封禁,而这也是萧逸辰生平第一次真刀真枪的在两军阵前比武较量,那纵马驰骋在苍茫草原时的豪情快意,那在箭矢刀枪之间,生死一瞬的性命搏杀,或多或少也算圆了他心中的梦想,若不是楚天赐一道圣旨宣其即刻返还帝都,萧逸辰怕是也能在这西境扎下根来,跟随自己的父亲建立一番功勋。
“父亲。”萧逸辰俯身跪拜,重重顿首,“让父亲这些年在外奔波劳苦,是孩儿不孝。”
“辰儿言重了。”萧泰然翻身下马,扶起跪在地上的萧逸辰,眼中略有心事,“让为父好好看看,这几年你过得可好?你母亲可好?”
“家中一切都好,父亲放心。”萧逸辰知道,此时纵有千言万语,但这定东门外也不是闲话家常的地方,“我今日当值,便先陪父亲进宫面圣,母亲在家里早就准备妥帖,只等为父亲接风。”
“不必陪我一同面圣。”萧泰然拉着萧逸辰的手,慈爱的看着他,犹豫了许久,“你既然当值,便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这是你的本分。”
“孩儿明白。”萧逸辰点了点头,“那父亲觐见陛下之后,孩儿送您回府。”
“好。”萧泰然欣慰的笑了笑,“陛下御赐的新府邸我还没有见过呢。”
“那怕是要让父亲失望了。”萧逸辰似是话中有话,“小是小了些,但陛下念及父亲的身份,依然亲笔赐匾,敕造靖国公府。”
“这西都毕竟是新城,哪里有那么大的地方专门给我们萧家建府。”萧泰然并不在意这些,“有陛下御赐匾额,便已然是无人可以企及的恩宠了。”
萧泰然自是明白萧逸辰隐藏在话语之中的担忧与提醒,这几年来,萧泰然虽然人不在帝都,但一切的风吹草动,萧泰然都了然于胸。对于营建西都一事,萧泰然明明知道楚天赐的意图,但萧泰然更清楚建都本身对于巩固西境一线安防的益处,虽然在这个过程中有不少老臣曾秘密传书,央请萧泰然尽快返回帝都主持大局,萧泰然思量再三,依然不为所动,这当中固然有身为臣子的忠心,但萧泰然更在这个过程中看到了一位敢于为万世先的君主的炽热与癫狂。
征民夫三百万,开运河、建西都。
仅此两件大功,便足以留名青史,虽然在这个过程当中存在些许疏失过错,但楚天赐毕竟年轻,在国政之上有些冒进贪功也可以原谅理解。如果可以,萧泰然愿意此生都为这样一个即将为盛世开端的王朝守卫疆土,倾力为楚天赐的鸿鹄之志铺路,可天子的诏谕还是从西都传出,虽然表面上只是让萧泰然主持和亲朝贺诸事,但萧泰然十分清楚,此一番巡边之后,手中拥兵过盛,俨然已经威胁到了至尊之位,自己一旦回朝领命,这一身的军权若是不交付陛下,怕是难有善终。
当一个皇帝完全没有了约束,那无休无止的欲望终将化成焚身的烈焰,不仅毁了自己,还会将整个天下裹挟进水深火热的深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