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公府,萧氏祠堂。
正堂当中挂着“万古菁英”的金匾,不知是前朝哪一位皇帝的亲笔御书。一座座灵牌在香烛氤氲的光烟里庄严而肃穆,象征着萧氏一族在过往岁月当中的无限荣光。
自大济朝立国伊始,萧氏一族世世代代位列三公,权倾天下,纵贯大济一朝三百余年,风头无两。而这个家族所拥有的一切却随着大济朝的覆灭与老靖国公的归隐而偃旗息鼓,可萧氏一族仍在,那些流淌在血脉之中的骄傲、果敢与坚毅却如燎原的烈火一般,永远不会熄灭。也许有的人穷尽一生也不可能理解,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有的人选择了忠贞所以杀身成仁;有的人选择了屈从所以苟活至今;而有的人选择了拼杀,所以刀锋所指,血流成河,累累白骨筑起了现在的光耀门楣,可若是要将这一切加诸到萧家身上却都未免太过狭隘了。
烛影摇曳间,时间默默流淌,祠堂外传来了三更的梆子。
萧逸辰跪在祠堂正堂中的蒲团上,目光扫过每一个牌位上的名字,那些以一言一身匡扶天下的萧氏先祖们,如今都已长眠地下,同化为天地之间的一抔尘土。
在萧逸辰的身后,靖国公萧泰然负手而立,不发一言,神色凝重而悠远,过了良久才缓缓说道:
“可还记得萧氏祖训?”
“奉先思孝,处下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
萧逸辰头也不回地答道。小的时候萧逸辰不爱读书,因为有太皇太后护着,萧泰然无奈只得得过且过的由他去了,可唯独对这祖训,萧泰然绝不姑息,就只因为这个萧逸辰从小就没少挨板子,打得多了自然便也记住了,就像是镌刻在血肉之中,永远都无法忘却。
“没忘便好。”萧逸辰欣慰的点了点头,对于儿子突然夜归靖国公府萧泰然纵使吃惊,但到底父子一脉,有些事是永远都不必说出来的,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明白。此时此刻的萧泰然心里无比清楚,即便有卫墨再精妙的安排,萧逸辰怕是也要用自己的方式解决眼前的一切困境了,这几个月以来的困顿与无奈让这个原本养在深宅大院之中的纨绔子弟也逐渐退却了生涩和懵懂,开始敢于亮出自己的爪牙,就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小兽。
“孩儿有个问题想请教父亲。”萧逸辰转过身来,目光坦然,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父亲……可会反?”
“你言之反,谓之何反?”萧泰然一如既往的淡定让萧泰然有些不知所措,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略微有些局促不安的儿子,萧泰然的心又软了,如今的一切,果然不应该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可以背负的,可时局如此,萧泰然也无奈,他伸手拉起儿子温言道:“若你言之反是再起刀兵,去夺那至尊之位,那为父断然不会,这么说可令你心安了?”
“可父亲还是会反?”萧逸辰顿了顿,“或者说有想反就能反的本事。”
“你说的这是两回事。”萧泰然拍了拍萧逸辰的肩膀,“你祖父是前朝太傅,位列三公,却在先帝表露出夺位之意后依然义无反顾为其多方奔走,这在你看来可算是反?”
“先帝勤政,虽偶有苛责,不善体民,但比起前朝明帝、幼帝,贤德是自不必说的……”
“可他还是反了啊。”还不待萧逸辰说完,便被萧泰然打断,“这你又作何解?”
萧逸辰正自不知如何回答之际,脑中猛然闪过雍庆宫中太皇太后对楚天赐所说的那些话来。
“明帝早殂,与扶保幼帝,眼看着天下大乱的愚忠相比,祖父所行之事,是为天下计,是为万民计,即便是反,后世史书自有论断。”
“好一个为天下计,为万民计。”萧泰然在这一刻甚至有一些错愕,他实在不敢相信从萧逸辰的口中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凝视着萧逸辰秀美却坚毅的脸,萧泰然顿觉胸中畅意,足慰平生。
“你有此言,从今往后无论你做何决定,为父都会鼎力支持。”萧泰然抓着萧逸辰的肩膀,这一刻他真的感觉到眼前的这个曾经不谙世事,整日里浪荡纨绔的儿子已然成长为可以继承萧家门楣,顶天立地的男儿。
“若我入仕,父亲也不会阻止?”虽然听太皇太后这样说,可回到靖国公府的萧逸辰还是担心的,其实他心里也很清楚,如今朝局之乱完全不是自己这样一个半大孩子可以掌控的,所以他才急于回来见自己的父亲,虽然在印象当中,自己的父亲一向是个吟风弄月的闲散文人,但事到如今最能够令萧逸辰心安的也只有靖国公府了,卫墨之前的筹谋纵使周详严密,但将一己得失全部交托于他人之手,这样的无能为力萧逸辰曾感受过一次便再也不想轻易尝试了。
“这既是你心中所想,也是大势所趋,为父如何能阻止的了呢。”萧泰然的语气虽然轻松,但凝重的神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你此番入仕,无论是为了什么,有些事情你必须要清楚。”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咱们靖国公府树大根深,但这根是你祖父种下的,如今为父用起来都甚是勉强,你是小辈,就更不要动这个歪心思。虽然在外人眼中咱们是公侯之家,门阀深重,但这既是助力、是后盾,也一样的牵绊、是掣肘啊。”萧泰然也似有无奈的说道:“但你也不必太过在意,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得蒙圣恩,平步青云,这些人自然又会借着以前的关系前来殷勤依附,只不过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孩儿明白。”萧逸辰点了点头。
“另外,如今朝局共有四股力量互为牵制,其一是容慧公主与季太后,其二是卫墨,其三是太皇太后,最后一股则是咱们靖国公府自己。其中容慧公主与季皇后虽外无强援,但控制着皇城内帷,行事最为隐秘方便;卫墨统辖影卫军,各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加之守卫帝都宫禁,消息最为灵通,各路在都城中的势力实则都是在他的监控之中,至于太皇太后,虽然久卧病榻,但多年以来的根基还在,与咱们靖国公府一样,无论在朝,或是在军都有可以调动之人,即使眼下太皇太后式微,但依旧不可小觑。”萧泰然沉吟道:“而眼下,陛下却想要把这些力量全部握到自己手里。可谁愿意将自己手中的权利拱手相让呢?不让那便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可若是让了,便成了刀俎上的鱼肉,当真两难啊!”
“若是陛下立后呢?”萧逸尘试探着问道。
“立后?”萧泰然猛然惊觉,“立谁为后?”
“若是立沈鸿儒沈大人的孙女为后。”萧逸辰顿了顿,“后宫格局可否改写?”
“即可牵制后宫,又可笼络朝臣,却为上策。”萧泰然悚然一惊,他实在不能相信这样高明的一招能是萧逸辰想出来的,转而问道:“这立后的主意是你想的还是卫墨跟你说的?”
“都……都不是。”萧逸辰原想含糊过去,可看着父亲郑重的神情,萧逸辰只得据实相告,“孩儿入宫之后没见到陛下,而是见了皇祖母。”
“太皇太后……难怪。”萧泰然释然般的松了一口气,“太皇太后到底是心怀天下之人,若是没有那些小算计,倒也不失为一代巾帼枭雄。”
“父亲可是有些忌惮师父……我是说卫墨卫大人。”萧逸辰想了想,“孩儿觉得卫大人是个懂情义的人,就连西溟也常说卫大人体恤手下,赤诚相交。”
“卫墨的心智计谋远非常人可比,到底是元炁宗掌门弟子,见识和能耐自然是一等一的,为父也难以望其项背。”萧泰然的眼中流露出些许冷酷,每当他想要试图看清某个人或者某件事情的时候便会不由自主的出现这样的眼神,“可卫墨太过看重名利,就算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吧,但他所要谋求的东西太多太大,纵然他有与之相配的才能,但在德行之上偏失太多,为求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此时此刻萧泰然才恍然大悟,想到入夜之时突然造访的卫墨,原来卫墨所想要与靖国公府结的善缘竟然只是萧逸辰而已。虽然萧泰然还没来得及询问萧逸辰,卫墨究竟如何安排此事,但今夜若是真如卫墨安排,萧逸辰能顺利见到陛下,恐怕这主审苏鸾峰的刑名大权真的会落到自己手上,但保住苏鸾峰的性命还是小事,只怕自此之后自己这个靖国公也是要卷入朝局之中,再难脱身了。如今早朝堂之上,沈鸿儒愈发年迈,新皇登基也确实需要一个新人来统摄朝局,卫墨想要做这个人,但他清楚自己威信不足以服众,所以才要逼着萧泰然出山,而萧泰然又唯恐落入权臣之列,势必谨小慎微,不肯多掌实权,以卫墨的才干手段,自然会得陛下重用,届时卫墨虽无其名却尽掌实权,不消几年,待他根基稳固,便可总揽朝政,位极人臣。而在眼下,卫墨又算准了萧逸辰心中所求之事,他不遗余力的促成,自是给了靖国公府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共同出仕朝堂,也会多有方便。
萧泰然想明此中关隘,不由心惊,万幸今夜萧逸辰没有见到陛下,否则来日种种当真只能任由卫墨摆布了。
‘是时候要该把卫墨扳倒了……’
萧泰然如是想着却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大势所趋的无力感。
到底是天命不可违啊!
萧泰然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像是无力的妥协,在冥冥之中萧泰然隐约感觉到,也许自先帝于行宫驾崩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便都在卫墨的筹谋当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他算准了当时不过是个落魄太子的楚天赐必然会因为先帝的缘故而饱受牵连,所以才会有之后的行宫现身相救;他想到了早已心浮气躁的大将军苏鸾峰必然会不堪隐忍的选择起兵,所以他有把握一定会把靖国公府卷入其中;他看清了太皇太后一直不肯册立七皇子的执着,所以才毅然决然的从一开始便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到了楚天赐的身上,想必就连先帝中毒驾崩也一样在卫墨的计划当中,而这一切只因了他元炁宗掌门弟子的盛名,因了他晃动乾坤的智谋手段……
想到此处萧泰然遍体生寒,但想着想着萧泰然却突然笑了起来,他既然已经看清了卫墨所图谋的一切,自然也能发现其中被卫墨算漏的一个人,骤然抬眼,看着默然而立的萧逸辰,萧泰然想到了比扳倒卫墨更好的办法。
“辰儿,为父问你,你这次回来真的只是为了苏西溟?”萧泰然话锋一转,“就因为苏鸾峰将要被凌迟处死之事?”
“当然!”萧逸辰不假思索。
“那你可知道是谁向陛下进言以酷刑重点处置苏鸾峰借以迫使你们二人现身的?”
“难道——是卫师父?”萧逸辰大为震惊,“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为父虽然不知道卫墨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但看眼下这局势,恐怕这位无级无品的影卫军都指挥使大人也不希望苏鸾峰死呢。”萧泰然冷冷的说。
历代元炁宗掌门弟子无不以匡扶天下为己任,所以才一入江湖,一居庙堂。卫墨是有那份权衡天下的野心的,他既想在朝堂之上大有建树那么这个国家就必须太平安定,苏鸾峰若死。北方六大军镇势必难安,再加上一个逃往漠北的苏东泽,这无疑会成为未来大夔朝边境的一大隐患,而留下苏鸾峰一命,不仅北境军镇可安,对于苏东泽而言也是一个威胁,换言之便是苏鸾峰不死,北境便无战事,更何况卫墨设计借靖国公之手救下苏鸾峰,苏西溟身为人子自然感恩戴德,加之苏西溟又曾经在卫墨手下效力多年,在心里便更亲近上几分,更何况苏西溟还是太皇太后的亲信心腹,太皇太后百年之后,她这么多年在朝在军暗暗培植的势力恐怕也就只有苏西溟最为清楚。
萧泰然之前不曾知道这些,如今抽身细想,卫墨此计明着只是为了迫使萧逸辰现身,但往后却借着为苏鸾峰平反一事引得靖国公府出山,还能安抚住北方六大军镇;最后,虽说不能完全将太皇太后原本的势力收为己用,但至少可以探查清楚,而面对这些无首之龙,以卫墨神鬼手段,来日也必能完全收服。
“若真如父亲所说,想必苏鸾峰也不会有事,西溟也应当安心了。”萧逸辰这次回来本就是为免除苏鸾峰的凌迟重典,眼下既然心愿即了,悬着多日的心也略略放了下来,但萧逸辰清楚,整件事早已没有他当初想的那般简单。
“傻孩子,难道你就从来都没想过若是苏鸾峰不死,西溟这孩子会有怎样的下场?”萧泰然突然反问道:“现在西溟已经被卫墨关到了影卫司衙门的地牢里,你以为卫墨会轻易放过他?苏鸾峰纵使免得一死,若不流放也必然软禁,无论怎样也都是在卫墨的控制之下,这只会成为他要挟西溟的手段和借口,为的就是从西溟的身上挖出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那该如何是好!”
想当初萧逸辰肯再回帝都,归根究底无非是不忍眼看着苏西溟懊悔自责而已,可现在萧逸辰突然发现,即便是自己回来也是一样的于事无补,甚至还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掉进了别人的圈套里,这一刻那一股熟悉的无力感再度从心底里弥漫开,如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萧逸辰的咽喉,压迫得他近乎窒息。
“若想救西溟,苏鸾峰只有一死。”萧泰然断然道:“为父明白你是怕西溟知道真相之后会怨恨你,若是当真由为父主审苏鸾峰,自会找机会让他们父子相见,说清此中厉害,西溟是个聪明孩子,当懂得如何取舍。”
“那……也只得这样了。”萧逸辰心知天命不可违,能保住苏西溟已然是万幸了,细细回想起父亲方才所说的一切,只觉得自己当真太过幼稚,竟然会义无反顾的相信的卫墨。不由得叹了口气,将思绪拉回到当下,“方才父亲不是说,苏鸾峰若死则北境不安么?”
“想当初苏鸾峰盛极,兵指帝都之时为父尚且不惧,区区一个苏东泽又能在北境翻起多大的天。”萧泰然的眼眸当中闪过那么一瞬间的阴冷,“卫墨费尽心思布下了如此精密的一个局,若是找不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岂不是太寂寞了。”
就在这么一个瞬间,萧逸辰突然感觉方才还在为自己剖析时局的父亲就像一个冷冰冰的陌生人,还不待萧逸辰再说什么,却只见萧泰然平静的看向那一座座缭绕在香烟烛光当中的灵牌,用一种深沉悠远的语调温和的说道:“先去看看你母亲吧,明日一早你就该入宫觐见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