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晨光熹微中的玉鼎山云雾缭绕,不时传来阵阵钟磬之声,瑞霭升腾之际,将山顶的同尘观淹没在一丛耀目的光芒里,刹那间偌大的道观仿若置身空中,宛如仙宫,令人望而生敬。
自大济朝第四代皇帝英宗即位十五年开始绵延近二百余年,元炁宗在这玉鼎山同尘观开山立派,至今人丁兴旺,长盛不衰,可即便如此元炁宗历代掌门却只收两名弟子亲传衣钵,分别指点传授阴阳两脉心法;学成之后便一入江湖一居庙堂,同尘观宗门将其称为‘试炼’,以数年为期,因天下大局而定;入江湖者需惩恶扬善,锄强扶弱为侠之大者;居庙堂者则经纬天地,匡扶社稷为国之栋梁。
玉鼎山山势奇险,风光绝美,依山而建的半山亭在一派青松掩映之间仿若与整个玉鼎山融为一体,放眼山下旌幡猎猎,大济朝天禄大将军楚雁北亲至恭迎,一派皇家风范,人马严阵以待,只为等待即将下山试炼的元炁宗掌门弟子。
自成立玉鼎山同尘观至今,每逢掌门弟子下山试炼,必有皇亲显贵躬身相迎,一是为了彰显玉鼎山同尘观领袖江湖群伦之意,二是为了延揽人才收为皇家所用;而当今朝局不稳,济明帝为求长生,不顾众人劝阻一味服食丹药,不到而立之年便龙驭宾天,留下一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册立为幼帝。幼帝稚弱,不得已由其生母楚氏出面料理国事,只是楚氏年纪尚轻,加之原本在宫中位份不高,骤然晋升为太后自是惊大于喜,加之明帝驾崩之后,原本分封在外地的诸多宗室亲贵无一不是蠢蠢欲动,楚太后深感内忧外患,孤儿寡母独立难支,不得已只得力排众议,亲自下诏令原本驻守在蜀州的天禄大将军,也是自己的生父楚雁北入朝辅政,楚太后心中料想,原以为至亲骨肉,血浓于水,父亲楚雁北又手握重兵,足以应对眼前的局面,可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父女天伦终究是不值一提,楚雁北北上入朝之时,先取道玉鼎山同尘观,欲将掌门弟子收为幕下之宾,觊觎皇权之心,已然是路人皆知。
半山亭中,鹿玙一身雪缎长衫临风而立,俊秀儒雅,看着山下的阵阵旌旗,鹿玙眉头紧锁。在此之前已经有不少达官显贵带着金银厚礼拜请山门,意图延揽掌门弟子收为己用,但都被掌门师尊直言谢绝,唯独楚雁北与众不同,只带了一封拜帖上山,除此之外,还有之前那些前来拜请之人的项上人头。
如此杀伐决断,虽颇有帝王之相,只是鹿玙却不敢苟同。从小到大,鹿玙承蒙掌门师尊指点经史韬略,自被选为掌门弟子的那一刻起,鹿玙便立誓入朝,为天下万民略尽绵薄之力,只是现如今这天下大局,却早已超出了鹿玙当初所想。
正自思忖间,猛听得骤然一声轻啸,鹿玙回头,只见一道黑影自山上而来,动作快若鬼魅,身形驻在亭里,原是一个身穿玄色绸衣的少年,手里拿着一只朱红色的锦盒,看身量比鹿玙略小了些,似是还未长足,眉眼间虽有几分稚嫩,却透着一股伶俐阴狠,正是他师弟卫墨。
而见到卫墨姗姗而来,鹿玙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似有不舍但更多的却是困惑,因为他实在不解,为何到了最后被委派下山入朝试炼的元炁宗掌门弟子不是自己,而是卫墨。
“师哥久等了。”卫墨神色自若,也向山下望了望,似有不懈的说道:“那就是楚雁北,也不知师尊看中了他哪一点,难不成就凭那几个人头……”
“师弟……”鹿玙拍了拍卫墨的肩膀,他知道卫墨自小心高气傲,不愿屈居人下,原本想着以卫墨的性格,定然是要被放到江湖里试炼的,却没想到最后掌门师尊却执意安排他跟随楚雁北入朝。
“师尊突然单独见你,不知所谓何事?”鹿玙看着卫墨手中的锦盒。
“便是为了这个。”卫墨说完毫不吝啬的将锦盒递到鹿玙面前,“师尊昨夜观星推演,算定楚雁北虽有帝王之相,但荧惑入太微,终归帝位难保,这锦盒里装的便是批言。”
“孽缘自种,苦果自尝,斩草留根,祸延自身。”
十六个字隶字端宁静秀,却沉甸甸的承载着一个人后半生的命数,鹿玙将写着批言的布帛重新放回锦盒内,不无担心的对卫墨说道:
“你自小典籍韬略便学得比我好,原本你这一去自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现如今……”鹿玙迟疑了一下,毕竟元炁宗这么多年留下的规矩又岂是轻易可以改变的。
“师兄不必担心,如今这般情状我正求之不得。”
鹿玙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能看得出卫墨眸子里深深翻涌的浪涛,那时权欲的化形,带着卫墨年少轻狂的热切渴望,模糊了未知前路的所有危险。
“如今这朝堂之上很快就要有大变故了,你切莫多生事端。”鹿玙再多的嘱咐也无济于事,他太了解卫墨了,以他这个师弟的性子,这一去若不将这天下搅扰一番怕是绝不会善罢甘休。
“世间万事,自有定论。”卫墨笑了笑,“此去入朝,若不做一番经天纬地的壮举,又如何对得起我元炁宗百年声名。”
“罢了,你既有此心,为兄多说无益。”鹿玙端起石桌上的两杯酒,“青山不改,绿水常在,此番试炼你我兄弟但求无愧于心,一切之事自有定数。”
两杯水酒一饮而尽,两人跪地,朝着主峰同尘观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又是一阵钟磬之声,似是在为两人道别。
第一章: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便是两年。
夜色掩映之下的帝都皇城一派灯火通明,皇城里的所有人都在为第二天的禅位仪典忙碌着。
仪典当日是节气惊蛰,这一日太仆令早已算定多时,再加上惊蛰本就主阳气复苏,上应天数,又是象征万物伊始的甲子吉日,当日太阳出卯入酉,居天之正位,君主登基,正当其时。
“世人常道:自古得天下之易,未有如楚雁北者,以妇翁之亲,值济明帝早殂,结内侍矫诏入辅政,遂安坐而攘帝位……”
卫墨凝视着手中的字条,以及落款处的“兄玙”二字,冷冷一笑,顺手将字条置于烛台上,火光将一切化为灰烬。抬手的那一刻,牵动了胸肋之处的旧伤,卫墨眉头微微皱起,回忆起下山以来的点点滴滴,不由得百感交集。
不过才两年光景,天下却已然时移世易,换了人间,当年那个在玉鼎山下等候元炁宗掌门弟子的天禄大将军,如今即将成为坐拥天下的九五至尊,风雨飘摇了近三百年的大济朝在济明帝驾崩之后,终于不堪重负,迅速衰败。
幼帝登基,婴孩稚弱,太后垂帘辅政,楚雁北以太后生父之尊,天禄大将军之威入朝辅政,剪除宗室,平定三州叛乱,最终小皇帝只得禅位,将这天下至尊让与自己的外祖。
卫墨永远都不会忘记楚雁北看到锦盒中字条时那一刻的眼神,深沉而又凶狠,就像当头一盆冷水,浇灭了卫墨心中原本熊熊升腾的火焰。原以为楚雁北会以国士之礼拜请批解命格,可没想到楚雁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是将锦盒收起,让卫墨随侍左右。之后楚雁北亲率大军于帝都二十里外驻扎,扼住帝都对外的所有咽喉要道,却并不急于进驻帝都皇城,持楚太后懿旨,每日在军帐之中处理从帝都皇城中送出来的奏折。他在等待,等待着帝都之中本就蠢蠢欲动的宗亲贵胄们率先发难。
果不其然,两月之后,北境三州起兵,在平定三州叛乱之际,卫墨多方联络,利用元炁宗在江湖上的影响力,招募高手,征调粮草,更有鹿玙深入北境,了解军情传递消息,最终楚雁北亲率大军阵斩敌军十五万,原本分封在三州的济朝宗亲全部灭诛三族,为首者腰斩示众,悬尸于帝都城外。
楚雁北自此威震帝都,一战功成,最终顺利进驻皇城,辅佐幼帝。而在朝中原本残余的势力眼见着大军惨败,在战场之上再无与楚雁北一较高下之力,便想要在暗中刺杀楚雁北,若非有卫墨寸步不离的护卫,楚雁北哪里还有命在,有那么一次,锋刃近在咫尺,卫墨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楚雁北,白刃直入胸肋,之后御医对楚雁北说,若是再偏半寸,这人便是大罗金仙降世怕是也救不回来了。卫墨卧床半月,楚雁北旦夕不离,在卫墨的卧榻之畔处理所有军政事务。此举赢得了朝野上下一片赞美之声,只是这些赞美都跟卫墨的舍身救驾无关,人们更愿意议论的是楚雁北一定是一位不世出的仁义君主。
聪明如卫墨自然明白楚雁北这看似情深意重的举动,都不过是虚伪的掩饰与赤裸的利用,楚雁北所需要的不仅是元炁宗的名望和卫墨掌门弟子的才能,更需要朝野上下的人心与支持,这一切之于卫墨只不过是恰好挨了那一刀而已,换成任何一个人,相信楚雁北也一定会是如此,哪怕是当时命丧当场,估计楚雁北还会扶灵痛哭,以表哀思。
但看破终归不能代表什么,为了能干一番大事业,卫墨根本别无选择,在病榻之上卫墨强忍伤痛,拖着病体,经常陪着楚雁北处理军政事务直到深夜,其间不时谏言,针砭时弊,最终得以助楚雁北顺利剪除宗室,稳固朝局。
但在整个过程中,卫墨依然能感受到楚雁北的疏远,他不愿意相信卫墨,甚至不愿意相信任何人,作为众神之下,众生之上的天下至尊,也许楚雁北能够相信的永远只有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