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悠悠绵绵的海岸线激荡着节奏匀称的涛声和密密麻麻的游客们刺耳的嬉笑、尖叫。这是棉花糖市一年中最为鼎沸的旅游旺季。
梅子住在理工大学旁的一处老小区里。在自己小小的住处,仰仗一台小风扇庇护,慵懒、麻木地打发着炎热昼夜。如果是刚来棉花糖的那年,一到这个时节她几乎每天都泡在离家最近的海水浴场,抱着个救生圈傻乎乎的在海里扑腾上一整天。同那些来这里旅游、度假的外地人一起。
棉花糖理工大学:全国理工类大学中排第二的巍巍百年学府。校园在远离闹市与海滨的幽静近郊依山而建,浩大宏伟的阵仗犹如盛世皇宫巍峨庄重。国内有头有脸的成功人士,十有二三就是从这所大学走出去的师兄弟。这里是无数考生梦寐以求的不二理想归宿,不过想进入这所大学可以说难于登天,棉花糖理工大学只收割全国品相最好的超优质生源。
现在的校园就像遭受过核污的鬼城,静谧空洞的让人发怵。周边商铺也是大都半掩或干脆关了门——暑假。
好在,开学的日子正一天天临近。
近来,梅子大门不出,关在家里只做一件事——逛淘宝。要为新学期添几件漂亮新衣服。每天都要收上十几件快递包裹。一套一套的搭,一遍遍的试。“是不是有些短呀,入秋会不会冷呢……漂亮就好。”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边跟自己聊天。“就一个来月,怎么胖的跟大妈一样。真丑。”梅子捏着腰间赘肉,“剩下不到二十天,罚你没饭吃。”
其余的时间就是跟着几个人气最高的美妆主播,尝试各种最新妆容。只要是他们推荐的产品照单全收,“哇,这个好神奇,显得脸好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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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报到第一天。梅子全副武装,打扮的花枝招展。早早儿来到工大正门街对面的奶茶店,跟久违老板几句嘘寒问暖后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来。看着大门口熙熙攘攘热闹景象,心情就像当天初秋的天空一样明媚。不同的长相、不同家境、不同地域的少年们,一张张稚气脸蛋的新生和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笑成花儿的家长们。梅子开心的嘴角像小鸟的翅膀一下一下翘起。她喜欢新学期,她喜欢看新生入学。
人群中,梅子注意到一对父子。男孩儿倒没什么特别的,就跟其他理工男一样呆呆的其貌不扬。她盯着跟在男孩儿身后,黑瘦、矮小、结实的老汉,一时看走了神——卡其色的汗衫、藏蓝色的工装,还有脚上一双军绿劳保鞋,在梅子的记忆里自己父亲就是这身打扮,好像就只有那一套衣服似的。想到自己父亲,梅子脸上笑容霎时冷却消失了,几年前她父亲因为交通事故死掉了。
梅子喝干奶茶,稍补过妆后,起身:这帮兔崽军训结束,老娘又要忙到脚底冒火了。
作为结尾,梅子都要惆怅一番:来一拨,走一拨,不变的只有这校园和自己。
哦,忘了介绍。梅子就在正门主街的拐角,一家叫“茉茉”的KTV做陪唱姐姐,而且是里面的头牌。刚刚20岁,虽然肤色没人家白皙,但长相非常可爱,五官清晰、一张讨人喜欢的主播脸,高挑身高、极佳的比例,丰胸翘屁,无可挑剔的漂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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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棉花糖理工大学的开学,笼罩在周边商户上空的愁云也渐渐散去。6万多师生,就是整个地区百十来个老板们的衣食父母。冷清萧条了一个暑假的街巷又开始人头攒动、热闹起来。大小网吧、大小饭店、大小饮品店、服饰店、两元店,室内、路边的老板们脸上洋溢起金灿灿地笑容。其中最欢喜的还是“茉茉”KTV的老板。
“茉茉”KTV从店名就能感受到扑鼻的城乡结合部气息,从规模到装修设备都劲显寒酸——招牌褪色到像防伪水印一样难以辨认,前台走廊的灯光昏暗闪烁,桌椅壁纸陈旧油腻的都开始发亮了,每个麦克上幽幽地散发着工大人心尖上的美食“锅记韭菜盒”的芬芳。很难想象会有人来这种地方驻足停留,更别说在这里唱什么歌了。事实是“茉茉”的生意火暴到炸!必须提前一周预约才能订到位子,就是这么没天理。
每个存在都是有理可循的。“茉茉”在这片商业区如此昌盛,就是拜金主们所在的那所大学本身的属性恩赐——理!工!大!学!
校园里喷薄的雄性荷尔蒙在熊熊燃烧,可是能拯救身陷火海的小伙子们的姑娘却寥寥无几。更让遇难者绝望的是稍微微微微有点儿姿色的同学,还都被上游那些达官显贵层层截占,留给中下游兄弟们的真就到了无从判断她们性别的程度,那股阳刚气概,只消瞄上半眼,就能让当打之年的壮丁们清心寡欲上好阵子。教学楼、实验室、操场、图书馆、食堂,处处都是像探照灯一样溢着绿光的欲望之眼;只是目之所及都是同样满脸写着“迫切”瞪圆了眼寻觅花姑娘的同胞兄弟。
于是,方圆数十里范围内唯一一家有漂亮陪唱姐姐的KTV“茉茉”,就成了棉花糖理工大学全体师生戒骄戒躁的圣地。即使是五音缺四的同学也会三天两头经常光顾、捧场“茉茉”KTV。
作为头牌的梅子人气自然是鹤立鸡群,差距有多大?姚明和篮球的高度差吧,别的姐妹是以小时收费,而她是按秒计算。梅子虽然年龄还小(在这行当里,没什么比资历更让人唏嘘的了)但已然是场子里当仁不让的一姐。棉花糖理工大学上上下下心照不宣的后宫女王。
梅子每天从上钟开始就马不停蹄在各个包间穿梭,甚至连喝口水的空闲都没有——当然,这是她自愿的,就算“茉茉”老板也不敢招惹这只招财猫啊,万一哪天撂挑子不干了,他这小店气数也就尽了。
梅子非常敬业。她很珍惜“茉茉”安定、温良(客源主要是学校里的师生,大都坚守涵养与真善美的做人底线,所以都显得很是笨手笨脚)的工作环境。在棉花糖理工大学落脚前,梅子从南到北、省市县镇、工厂、夜店,浑浑噩噩经历过很多。就说在葡萄糖市时,那是个直辖市——超一线大城市。那里每年都会召开各种峰会,举办各种国际赛事,所以她们那种不严肃场所经常要闭门谢客。而且逢年过节,黑白两道就会轮番来一次声势浩大的莅临扫荡,配合的那么默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当时还是未成年的梅子,疲于东躲西藏,经常无法上岗,对工作热情打击非常严重。其实这些咬咬牙也能忍受。让梅子最终选择离开葡萄糖市的原因,还是面对的施主们——所谓高端足浴会所,接待的客人各行各业甚至无业,对一个入行不久,不懂得待客之道的梅子来说无疑是巨大压力和挑战:上一个风投老板刚离开,眼前就躺着一位民工叔叔,接下来又是来自对面半球嘴里不停“萨瓦迪卡”的美国愣小子,医生、消防员、通缉犯、外交官、小学老师、列车长、网红主播……。梅子一度恍惚时,不知道自己是谁又所在何处。终于有一天,梅子觉得有根弦快要绷断了。强烈的求生欲让她一张火车票逃命似的跑去南方小镇。在一条涓涓流水线旁,静静地做了两年厂妹。终于有一天,梅子觉得有根弦快要绷断了。
梅子带着已经冒烟的嗓子和两个不成器的姐妹转战到另一个房间。不愧是“茉茉”头牌,在这高强度、超负荷的工作状态下还能依然保持一种风情万种的从容和微笑,不像另外两个姐妹,感觉五官都要从面部脱落了。
“HI,同学们。”从梅子干燥的声带中发出的声音是沙甜沙甜的。
四个大一新生,为了庆祝噩梦般军训结束,每人凑半个月的生活费点了梅子1分30秒(一首歌刚进入副歌高潮部分)。另外两个姐姐,一个是店庆搞活动1折促销,另一个姑娘是点的冰红茶“开盖有奖”赠送的。
梅子一进门,原本昏暗的房间顿时明亮起来——被男生们炽热的目光所照亮。他们将视线齐刷锁定在梅子身上,像四台大功率高精密扫描仪,对梅子从头发梢到脚趾尖进行逐行扫描,然后深深铭刻在澎湃躁动的大脑皮层上——漏掉哪怕一个像素点都是对即将来临的半个月饥荒岁月地大不敬。
梅子在几个对自己望眼欲穿的稚嫩脸庞中,看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熟人。她下意识的径直走到那个男孩儿身边坐下,直直地盯着瞧了几秒。其他一行小伙儿都向这个有幸被翻牌子的小子投去艳羡嫉恨的腹黑眼神杀。
而另外两个姐姐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冷茶剩饭的待遇,小翻了个白眼就到沙发的两端坐下,弹着二郎腿、大嚼起泡泡糖。
梅子蓦地记起眼前这个长相平平的学生。是报到那天校门口的那个男孩儿。因为梅子对男孩儿父亲印象很深,所以就捎带着记住了这张脸。
“HELLO,弟弟。”梅子首先开口。因为这个男孩儿长得很一般,可以说是丑,所以叫“帅哥”没人信,显得太不真诚,也容易误解成是在骂人。
“你好。”男孩儿很是羞涩。
口音这个东西在老乡耳朵里就是一种特殊频段,即使用一吨加粗普通话也没法掩盖。梅子一阵惊喜。
“呀!弟弟,你是棒棒糖县的呀。”
其实梅子一张嘴,男孩儿也听出是自己老家那儿的人。但他为什么要跟一个做陪唱小姐的老乡套关系呢,所以就没轻举妄动,并且尽力掩盖自己家乡口音。
没想到还是被梅子在第一个字的第一个音节就听出来了。
“哦……你,也是。这么巧……”男孩儿被梅子冷不防地认亲惊的一时慌了方寸。
梅子在“茉茉”做了近三年时间,第一次遇见老家的大学生,兴奋的一把搂过男孩儿脖子紧紧抱住,男孩儿脸顿时沉浸在梅子汹涌波涛中。
呦嗬!一旁的男孩儿们看到还有这福利纷纷举手说:“戒!俺也系蹦蹦汤闲喋。”
梅子看到自己那个穷山僻壤的家乡考出国家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就像是自己的弟弟考上了一样开心。
在众人忘情的抑扬顿挫中,梅子和男孩儿艰难的进行着对话。
“弟弟,我真是太开心了,我们那个山沟沟里,出了你这么了不起的娃呀。”
男孩时不时瞟着自己的同学,梅子的扑面热情让他有些难为情,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他开始后悔,开始有种想逃冲动。
“弟弟,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呢。”
“叫,小天吧。”男孩儿支支吾吾得细声报上了名。
“小田,叫梅子就可以啦。”
说话间,服务生进进出出。
酒水、饮料、零食、果盘,瞬间就把他们小小的茶几填得满满当当,愣是给堆出了小山包。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将没着落的新生们开始坐不住了,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凝固。初来乍到棉花糖的四个外地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摸不清这家高人气KTV玩的是什么路数。事先他们经过严谨评估,认为人类忍耐饥饿的极限应该就是半个月左右,但是看当下这排场,他们要着手了解下校园贷或者牛郎兼职一类的退路了。
“一折促销”娴熟地开起啤酒来。砰!砰!砰!砰!每一下都让四个新生不安的从沙发上轻轻颠起。
梅子拿起一瓶酒:“愣着干嘛。”
三个男生都转眼看小天。
“梅子,我们没点这些。”小天气息微弱地说。
“开盖有奖”噗地接过小天话茬:“这些是梅姐请你们的。”
“庆祝你们军训结束。今天在这儿,只管玩好就行了。”说话时梅子视线一直没离开小天。
男孩儿一时不知所措。他不想跟这个漂亮的陪唱小姐有太多瓜葛,而且是当着同学的面。
不胜酒力的三个男孩儿已经跟“一折促销”和“开盖有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小田,你说这么大的学校,我们两个老乡碰到一起,是不是缘分呀。是不是应该加个微信呀。”梅子笑盈盈的贴着小天说。
小天绕过梅子肩头看到失去理智、鬼哭狼嚎的同学们。迟疑了一下,慢吞吞地拿出手机。一部老旧的智能机。
解锁后梅子看到手机壁纸是小天跟一个老女人的合影。
“这是你娘?”梅子看着手机屏幕问。
男孩儿点点头。
“唉,基因真是强大呀,你们俩长得好像呀。”梅子咯咯笑起来。
梅子和小天互加了微信。
梅子帮四个大一新生买了单。
临走时,梅子把男孩儿叫到一边,往男孩儿手里硬塞了一沓钞票。
“该换个新手机啦。”
男孩儿虽然不知道自己手机怎么得罪了梅子,但手里那些钱他还是很需要的。
很快梅子就约饭小天。
拿了人家的钱,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小天把地点选在了离学校很远的市中心。梅子在棉花糖理工大学也算是远近闻名的人物,在学校附近他是不敢跟“茉茉”花魁明目张胆地坐在一张桌吃饭。
他们选了一家连锁披萨店。
梅子注意到,小天没换新手机,还是那个已经脱了一层皮的旧手机,但她也没再打听这件事儿。
几句东拉西扯的寒暄后,她了解到小天全名叫秦天助,就是离自己村子不过5公里的秦家沟的人。家里主要是种转基因西瓜。真是巧了。这绝对是上天的安排,就像童话故事里一样,小天就是她的青蛙王子。
“小天,你真是很了不起呀,县里的高考状元呀。”
所有的迹象正如她所愿,梅子喜不自胜的蠢蠢欲动起来。一件她魂牵梦绕多年的愿景似乎在慢慢照进自己的现实里。
梅子笑盈盈地施展起自己最大殷勤。她想立刻、马上消除彼此间的所有生分,迅速拉近距离。她想尽快跟眼前这个聪明的,淳朴的,善良的大学生成为更加亲昵的关系。
“还行吧,比市里的状元少了2分。”在远离学校,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小天显得轻松自在了很多。
梅子感觉到他并没有在“茉茉”时那般高冷,拒人千里。
“哎呀,真厉害。知道吗,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上大学,好羡慕你哎。”
小天嘴角一撇,嗤之以鼻地说:“大学也没什么,其实就是屠宰厂。把一头猪,变成猪肉的地方。我们啊,争的就是大厂的检疫戳,就为将来能卖个好价。”
梅子被逗的咯咯直乐。
“哎哟,大学生怎么能是猪呐。好歹那是人家曾经的梦想呀。大学还是很重要的,像我们这种人呀,就是比别人矮一截的。”
由于过早成了社会人,只比小天大一岁(确切的说是4个月)的梅子,感觉成熟的根本不像一代人。
小天出于活络气氛的目的说:“在老家,开大奔大马的有几个念完义务教育了,可他们照样活得油光水滑的不是吗。”
“所以我很讨厌那个地方,”梅子五官揪到一起,一脸厌恶的表情。“在那儿,分分钟都让我很想死知道吗。十二岁我就离开村子,一个人出来打工啦。”
虽然是老乡,但小天觉得跟梅子怎么都聊不起来,很是乏味疲惫。所以只是敷衍的搭着话茬。
“用童工,可是犯法的。”
“我长得高呀,就说身份证丢了。发现了他们也睁只眼闭只眼。”
小天点点头,继续啃着手里的披萨。
“那时候看着学校里那些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我都羡慕死啦。”
饭后梅子带着小天逛商场。走在人群里,小天又变得神经兮兮,畏首畏尾的。时不时用手遮挡自己的嘴脸或把头深深藏进胸口,边刷手机边走——棉花糖市不像那些上千万人口的城市,这里为数不多的商业街还是有可能撞见一两个同学或熟人的,而且梅子打扮的像条热带鱼,实在太惹眼了。
他们来到一个大型手机卖场。梅子买了一部最新的大屏手机送给小天。他知道之前梅子给过一次买手机的钱,再怎样也不该接受这部好多同学都在用的最新、最潮的手机。小天故作一阵矜持之后就笑纳了。他是这样对自己解释:第一,梅子收入不低,至少比起一般上班族要阔绰很多,一部新款手机不至于让她伤筋动骨;第二,好多同学都在用。
“以后你就直接打电话吧,我一忙,微信基本都顾不上看的。”
之后又约了几次饭,每次梅子都会给小天买些什么,品牌的衣服、球鞋什么的。几次三番之后,小天就把矜持的环节剪掉了。再然后他就被梅子如愿以偿地拿下了——用时要比梅子预计的还缩短了个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