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一个类似的时间,可能还要再晚一点,或者再早一天,记不清了。一个小男孩,只有十一岁的小男孩,只身离开了熟悉的人们,朝着北方走去。借着夜里明亮的星光,到北方一个他自己也不清楚的什么基地,去寻找他唯一亲近的人。
夜里忽然刮起七八级的大风,大风卷裹着沙石和草屑,裹夹着硕大的雪片,横扫过荒凉的大地,瞬间便遮去了漫天的星辰,将天地都卷裹进酷寒和粗粝的动荡中,狂暴而不安。
狂风呼啸,飞沙走石,被卷起的飞沙尘土,几乎埋没了小小的身影。
孩子辨不清方向,也无法在狂风中站稳,更无法顶着大风前进一步。
他的书包被大风扯得脱离了肩膀,他便背对着风站好,摘下书包将它放在胸前,然后用手紧紧抱住。他将防寒外套的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将扣子扣好,然而仅仅这样几个动作之后,他的手指就开始冻得生疼,进而麻木,进而僵硬,很快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他放开自己的书包,将手放进外套的口袋里,可是,狂风立刻就把他的书包扯走了。
男孩在狂风中追着书包跑了很远,终于在一个土坡上捡回了自己的书包。他把书包抓进自己僵硬得快要断掉的手里,又被大风推着,往前奔跑了很久。在茫茫的雪野里,连生长了几十年的树,都变得很矮了,在雪地里艰难行走的男孩,就好像一个移动的小点,随是都会被大雪埋没。
男孩彻底迷失了方向,为了躲避大风,他滑进了一个土坡背风一面的沟渠里,坐在冰冷的地上,地面上枯萎的草茎和细枝被压倒,发出折断时轻微的“嘎吱”声。男孩尽可能蜷缩起身体保暖,将书包紧紧地抱在怀里,把头埋进臂弯里。
缩成小小一团的这个孩子,在风雪的夜晚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完全埋进了雪中,大雪高过他头顶十几厘米。
醒来以后的男孩,站起身来,看着天地之间一片雪漠,狂风呼啸着扫过,荡起的飞雪仿若翩跹起舞。太阳没有出来,他彻底迷失了方向。
在几乎齐腰的大雪和如刀一般锋利的寒风中,男孩跋涉了将近一天的时间,终于在天黑的时候,看见了一片低矮的房屋。
男孩走向这片低矮的房屋群落,那个时候,这个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作乡村。他在一个小小的漂亮的城市出生,在那里被父母呵护着长大,他的父母带他去郊游,带他去郊外的别墅区,但是没有人告诉他何为乡村。
男孩朝着那片低矮房屋群走去,但是那片房屋群却像躲避他一样不断地后退着,孩子饥渴难耐,终于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后好久,走进了一个砖砌的院子。
他推开这家人的门,黑暗中依稀可辩乡村楼房漂亮的轮廓,但是黑漆漆的,一片寂静,寂静中是仿若冻僵一般的冰冷。
男孩浑身冰冷麻木,他的手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包,用身体靠开屋子的门,里面也是漆黑一片,冰冷一片。男孩像一个客人一样,坐在了这家人的沙发上,沙发冰冷的寒意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
黑暗中听到几声咳嗽,紧接着,是一阵粗重的喘息。
男孩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脚步僵硬而迟缓。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还有人来呢?不是都已经逃走了吗?”
男孩发现,一个苍老的人,靠着一堵坍塌的墙壁,窝缩在瓦砾堆里,身上裹着被子,漂亮的被子,蹭上了不少的土灰。
“你从哪里来的?”垂死的老人问道。
男孩不说话。
“你要到那里去?”
“基地去。”男孩费力地扯开自己粘在一起的嘴唇,话还未说完,一股血腥味便进入嘴里,男孩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咸咸的,腥腥的。
“去那里做什么呢?”
“去找人。”
“哦。”老人不再说什么了,他抖抖索索从被子里掏出一个面包,还有一袋牛奶,递给男孩:“吃了吧。我已经不需要了。来,到这里来。”老人张开裹在身上的被子。
男孩走过去,跪下去,坐进去,坐进老人温热的怀里,被用被子裹起来。
他很饿很饿,但是进食却极为痛苦。
“我们这里已经没有人了,大家都逃走了。明天天一亮你就要离开,懂吗?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逃走说不定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你呢?”
“我在今晚就会死去。”
那是男孩平生第一次听说“死去”,他懵懂而认真地点点头。
“这里还有一些食物,你走的时候,都带上。祝你好运,不幸的孩子。”
那是男孩平生第一次听说“不幸”,他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空洞、黑暗而寒冷的屋子。
第二天男孩醒来的时候,老人已经不动了,他看了看那些食物,没有自己喜爱吃的东西,于是他一样也没有拿,背起书包又上路了,借助太阳和阴影的位置,他继续往北走。
那时候,那个在雪漠中踽踽独行的男孩还不知道,他生命中持续了三年的严冬,才刚刚开始。
“他醒了醒了,哦,终于醒了,他烧了四十个小时。”
不知道什么时候,男孩睁开眼睛,看见了好些不认识的人,女人们穿着白色的衣服围着他看。他听见她们的对话,她们的语气中,有欣慰,也有哀痛。
“幸好被经过的装甲车发现,否则他绝对没有生还的希望。”
“是啊。他昏迷的地方,离最近的临时安营处都有三百多公里。”
“他已经昏迷了四十多个小时,又在装甲车上颠簸了将近两天,我对他都不抱希望了。能活过来真是太好了。”
“可爱漂亮的男孩,被丢弃在荒郊野外。”
“希望他能尽快恢复,这样就可以赶上下一波转移的车辆,我们可以把他送到后方的福利院去了。”
男孩看着陌生的野外帐篷,不知道自己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还会有怎样的景象涌进自己的世界。
在那个叫作“后方福利院”的地方呆了不到一个月,炮弹突然从天而降了……
男孩作为极少数的幸存者,被驱赶进了一列轨道列车,列车用破旧的铁皮围拢,寒风夹杂着飞雪从铁皮的缝隙中灌进来,列车速度极快,快速行驶带来的风速,让塞在车里的人苦不堪言。
男孩沉默地挤在人群中移动,他的脚无法着地,因为被夹着举了起来。男孩看见地上有一个小孩在挣扎,人们慌乱的脚从他身上踏过,却浑然不觉,那个孩子的眼睛里流露着紧张而吃力的表情,伸手去抓周围的人,想要借此站立起来,但是很快就淹没被密集而杂乱的腿脚中,看不见了。
列车每天停一次,车上的人会下去放风,管理人员会把已经冻僵的尸体清理出车厢,他们拿着大铁铲,把和车厢冻结在一起的死人,“嚓嚓嚓”地铲掉,有些人一半的身体冻进冰里,他们清除不彻底,因此四处结冰的车厢里,会看到冻结着的人的皮肤,或者肢体。
男孩依旧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尽管书包已经很脏很脏,而且破旧不堪了。他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沉默地跟在人群中,磕磕绊绊地走着,睁着大大的眼睛,在往来的人群中搜寻自己想要找的那个人……
在那么广阔,又那么空旷的世界里,走了那么久,男孩在自己的生命里,走出了一片难以理解的、旷古的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