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父亲对秦宇说的话,永远是你要怎么样,不要怎么样,要懂事,不要交坏朋友,要去锻炼,不要呆在家里,这种不平等的对话没有商量的语气,比如应该是一个月以前,前一天秦宇还和朋友商量一去哪所高中,第二天父亲就带他去厚高报名,要知道之前他们没有商量过一句。
秦宇在厚城生活了十多年,可依旧对这座城市感到陌生和害怕,这不只是心理上的也是生理上的,除了两点一线的生活,他几乎没转过这座城市,所以很不熟悉。
小学生写日记,最常见的就是我的妈妈,我的爸爸,周末爸爸又带我去哪玩了,又给我买了什么好吃的等等。
父亲有一辆很破的自行车,破到没有铃铛,刹车失灵,脚踏板只剩下两根光滑的铁棍。
秦宇不会觉得自行车破,奶奶生病的时候,父亲就是骑着这辆没有刹车的自行车,穿越一百多公里,穿过泥泞的黄泥路,回到老家,他觉得这辆车很了不起。
所以,他也会和其他孩子一样,希望父亲能带他出去玩,用这辆很破的自行车就行。
然而回忆从小到大,秦宇几乎找不到和父亲在一起的回忆,他几乎找不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记忆。
硬要说,有这么一次。
五年级那会儿,他又一次转学来到了陌生的班级。
那时流行给学生减负,不能强迫学生买课外的辅导书。
不能强迫,遂只能自愿。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花了二十分钟说某某试卷多好,对大家的学习很有帮助,希望大家能买一套,平时布置作业也是这份试卷。
老师多次强调,这是自愿原则,不是她强迫大家买,她也会交给学习委员负责订购,不想买,或是家庭有点困难的同学可以不买。
老师多次强调自愿,秦宇以为这是重点,而且他的家庭的确很贫困,所以当老师问不想买的举手时,他第一个举的手。
秦宇哪里知道,之前二十分钟讲的才是重点,全班只有他一个人没读懂老师的意思,只有他一个人举了手。
后来秦宇才知道这份试卷大家已经用了几年,是默认买的。这也造成后来老师对他的成见很深。
没买到试卷,但作业还得做,那怎么办,自己抄题做呗。
这不仅让秦宇的作业量多了几倍,也让他遭受了老师的另眼相待,到了最后他迫于压力还是得买。
不过不合群的他错过了团购,只能自己去买。
这份试卷一般小书店没有卖,只有市中心的新华书店才能买到,所以秦宇希望父亲能带他去,父亲答应了。
这是秦宇第一次坐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当时后座十分冰冷,他坐了四十分钟,大腿麻了,屁股很疼,算是印象深刻。
新华书店很大,一楼是眼花缭乱的音像制品,小朋友很多。
父亲没事经常来书店蹭书,所以对书店很熟悉,径直带儿子来到三楼卖教辅相关书籍的地方。
不用多久,秦宇就找到了那份试卷,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两人并没有马上离开,父亲交代秦宇自己看会儿书,自己则是扎进不远处关于高考的书籍。
父亲特别关心高考,在秦宇还是小学时就很关心,他熟悉每一年各省市的一本分数线,熟悉各大学的排名,也会为两个地方的分数线不公平愤慨,这些秦宇经常听到父亲在酒桌上提过。
这一次他终于知道父亲看的是什么样的书,然而他却感到心灰意冷。
他曾不止一次幻想过父亲带他出去玩,或许这地方就是父亲最喜欢新华书店。
书店也没什么,他喜欢看漫画,喜欢看侦探小说,冒险小说,武侠小说,他也想看看老师说的中外名著长什么模样。然而现实是,父亲没有带他去有这些书的地方,甚至把他晾到一边,只关心“自己的高考”。
新华书店很大,人很多,秦宇尤其害怕大而拥挤的地方,他怕走丢,就像怕迷失在高楼大厦之中,所以他不敢走远,不敢坐会自己动的电梯,他也对周围的教辅资料毫无兴趣,所以只能一个人坐着。
他坐了很久,时不时还会站起来,伸长脖子,看父亲在不在那,什么时候能走,到最后坐立难安,他只无聊的来回踱步,或是漫无目的的来到书架前,心烦意乱的假装看书,不过几秒又放回去,又抬头看向父亲的方向。
这大概是秦宇记得儿时和父亲在一起的唯一记忆,之所以印象深刻,不只是他仍然记得当时的失落,最重要的是后来一位书店女员工过来说的一句话:
“喂,你不要偷书啊。”
秦宇人依旧清晰记得那女人说这句话时挑着眉,神情是有多冷漠,轻蔑中又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他的无助张望,紧张徘徊,被怀疑是偷书贼。
因为这一句话,他所有的委屈,几乎都要变为眼泪夺眶而出。
他不知道这么大的书店,怎么会有如此刻薄,不专业的员工,他想要反驳,但是内向,习惯沉默的他,当时只能握紧拳头,轻“嗯”一声点头。
人对于误会,尤其记忆深刻,或许就是那位女员工的一句话,让秦宇一直记得父亲第一次带他出门的场景。
父亲对于秦宇的关系,基本就是新华书店这件事的缩影。
他会看很多关于教育、关于高考的书,他将一切赌在了儿子的未来。
但同时,他距离儿子又很远,他会看很多书,却和孩子无半点交流,所有的方法论,却没有在现实实验过。
在很长一段时间,秦宇对于父亲的怨念都很深,甚至是怨恨。
似乎父亲只关心他的学习,除了成绩,两人几乎找不到另一个话题,除了“你要怎么样”,父亲再难说出一句心平气和的话。
如果没有发生另一件事,秦宇几乎没有看到父亲对他的爱。
高考终于结束了,秦宇成绩放在学校里算一般,勉强能上一般的211,算是基本达到父亲的要求。
秦宇觉得自己终于挣脱了高考了牢笼,终于不用再听父亲的任何一句“你要”。
固执的他没有选择本地省会的大学,他也不想按照父亲的意思成为一位老师或是医生,他选择了远离家乡,选择了无人问津的数学,以为这是对父亲的报复。
父亲终究敌不过秦宇的犟,只能答应。不过他坚持送儿子去上大学,火车上两人都很沉默。
大学的迎新工作做得很完善,学长学姐们热情无比,父亲基本帮不上忙,第二天就可以离开了。
由于父亲还要待一晚,住宿成为难题。
父亲属于在生活方面斤斤计较,能省则省的人,连住旅社的钱都不太愿意花。
当时辅导员知道秦宇的家庭情况后,跟父亲提议晚上住他那就行,父亲很高兴,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才敢答应下来。
然而当天晚上,辅导员突然找到秦宇,说父亲说不住他那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原来父亲一直以为辅导员是老师,有自己单独的宿舍,殊不知辅导员其实是学生,住的也是六人间的学生宿舍。
当时大三的学生还没来齐,辅导员的宿舍是有一个空床位的,但是父亲看了下情况,突然说不住了。
大致原因秦宇也能猜到,父亲嫌自己脏,担心自己晚上打呼噜吵到别人,更怕打扰了别人。
辅导员告诉秦宇这件事的时候,秦宇也没怎么在意,心想父亲身上还有八百块钱,多半住旅社去了。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父亲勤俭的程度。
他依旧忘不了,第二天早上六点半,父亲着急敲他宿舍门的样子。
当时父亲头发还带着霜露,脸色泛白,还没说话,嘴巴就突出一圈白雾。
秦宇内心一咯噔,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当父亲颤抖着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了八百块钱时,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
父亲交代秦宇数好钱,然后才不好意思地问儿子要两块钱做公车去火车站。
当时父亲身上就两块钱和一张回城的火车票,只淡淡说了一句“我走了”,没有说“再见”,便转身离开了这座陌生的城市。
秦宇看着男人孤单的身影很快消失,伫立良久,心里不是滋味。
后来他从门卫那里知道,有一个人怪人在旁边的石椅上坐了一晚上,他不敢想象那怪人的身影与那背影重合。
他一直以为父亲对他没有爱,可那个男人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他,真的不算爱吗?
然而这件事也只是让秦宇感动,并没有让两人的关系变好一点。他还是没能很平常的喊一声爸爸,在父亲节送上祝福,父亲与他的对话,也依旧是你要如何的命令式语气,父亲依旧认为蔬菜中的维生素胜过一切。
但这不影响秦宇对父亲的尊重、敬重、感激。
父爱如山,有爱,但是不亲,这大概是父子俩之间的关系。
秦宇真正能理解父亲,是多年以后,他抑郁症爆发,再次回想起这件事情。
当时他将抑郁症归结于父亲从小到大给他的压力,以及自己的无能,所以那时他再看同一件事,剥离了曾经的感动。
他再回想早早在宿舍外敲门,那个鬓角斑白的老人,与之重合的身影,不是在石凳上过夜的怪人,而是另一个人——
是他自己!
那个拼命看书,掌握理论却无法实践的人。
那个有很多道理,却无法交流的人。
那个宁愿在凳子上坐一夜也不远打扰别人的人!
是父亲,但也是他自己!
那个因为压力易怒的人、暴躁的人。
那个伤害亲人的人。
那个负能量无限的人。
也是他自己!
剥去了感动,与父亲身影重合的是他自己啊。
他不也是宁愿自己受些苦,也不愿给别人添麻烦。
多年以后,他赚到了钱全部给了父母,以为这就是报答,以为自己竭尽了全力,不也和父亲当初把八百块钱塞给他一样吗?
想到这,他已经颤抖。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父亲,他讨厌的是那个沉默寡言,却无力改变现实的自己。
回到现实,再听着床畔前的争吵,秦宇少了一点偏见。
他能理解,但这一次——
他不要活成同样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