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缓了缓,立马换了副面孔,谄笑道:“二位恩人,方才实在是不好意思,您瞧,这天色也晚了,不知可否赏脸去蔽舍坐坐?”
晏乔恭敬道:“不劳烦夫人了,我们找一间客栈便是。”
李夫人并不罢休,继续道:“诶哟,那客栈哪里比得上家里?再说了,您是男人,自是不那么讲究,但这位姑娘细皮嫩肉的,住客栈那多不方便啊!我这就差人回去打扫一间上等的厢房,二位恩人就莫要客气了。”
晏乔听见她说“一间厢房”,不禁脸色微变,有些不好意思地瞄了眼姜姜,然后道:“那就两间,两间吧……”
李夫人打了个“哈哈”,然后立马吩咐下人回去准备,又向二人道:“那不如二位这就随我回去?反正这儿也没什么事。”
“什么叫没什么事啊!那姐姐可还生死未卜呢……”姜姜白了个眼,没好气地小声嘀咕道。
李夫人尴尬一笑,李文殊便立马打圆场,道:“夫人,不如你先回去准备,待会儿我带二位贵人回去便是。”
李夫人斜睨他一眼,虽有不悦,却也只得就着这台阶下了,便试探着向晏乔道:“那二位,我就先告辞了?”
晏乔微微点头,客气笑道:“有劳夫人了。”
李夫人听此,便又行了一礼,然后留下几名婢子侍从,就带着其余人等离去。
她前脚刚走,屋子里就突然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那声音似乎有些微弱无力,只轻轻响了一下,便再无后续。
李文殊面上一喜,忙向内室跑去,差点就撞到恰好抱着孩子出来的婢子。“诶哟,你小心点!”那婢子没好气地怨道,然后又满脸宠溺地哄了哄怀中的婴儿,这才将手中的包袱小心翼翼地递给李文殊,道:“恭喜了,是位小公子。”
姜姜从未见过新生儿,便也忙凑上前去瞧,却见这孩子皮肤黝黑,全身皱巴巴的,跟“可爱”可一点儿都沾不上边,甚至说实话,还挺丑的,像只猴子。姜姜心中不禁一阵失落,但李文殊却好像很喜欢这孩子似的,笑逐颜开地将他抱在怀里哄着。
过了一会儿,陈稳婆满头大汗地抱着一堆血布出来了,她一看到李文殊抱着孩子,便道:“你是孩子父亲?”
“是。”李文殊边哄孩子边笑道。
陈稳婆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道:“去瞧瞧你娘子吧,送她最后一程。”
李文殊倏地一怔,笑容瞬间凝固住了,“方才光顾着孩子,竟忘了宛儿!我可真是个混蛋!”他眼眶一红,抱着孩子就立马直冲进内室。
床上的女子面色苍白,奄奄一息,眼皮似是在打架一般,一合一合的。李文殊跑到床前,径直跪了下去,他将孩子捧到她面前,含泪轻声叫道:“宛儿,宛儿,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
宛儿费力地睁开眼,看向孩子,死白的面庞上泛起一个无力的微笑。她手指微动,像是想去摸他的脸蛋,却半天也抬不起手来。
李文殊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他抓起宛儿的手,将它放在孩子脸上,哭着笑道:“宛儿,你看,他长得真俊,将来肯定是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
宛儿听此,忍不住一笑,落下两行清泪,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李文殊伸手替她抹去眼泪,自己却不禁泪如雨下,哽咽道:“宛儿,是我没用,是我对不起你,”说着,他突然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面上顿时一个红掌印,“宛儿,你放心,我一定会倾尽所有地对我们的儿子好,绝不会让他受到任何欺负。”
宛儿欣慰一笑,眨了眨眼,然后用尽全力,将放在孩子脸上的手一挪,抚上了李文殊脸上的巴掌印,不禁又落下两行眼泪。
李文殊抓住她的手,不禁哭得更厉害了,声泪俱下道:“宛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么多年,我从没有让你过过一天好日子,都是我没用,我当时就应该拼死反对跟何家的联姻,就应该跟你远走高飞,都怪我,我混蛋,我对不起你。”
宛儿拇指微动,想为他拂去眼泪,她面容微皱,又张了张嘴,这次,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我,不怪你,好好,活着。”
李文殊哭着点了点头。宛儿见此,便释然一笑,然后嘴唇微动,虽没有声音,但那嘴形李文殊再熟悉不过,正是“文殊哥哥”四个字。说罢,她又看了眼孩子,然后终于缓缓闭上了双眼。
“宛儿!!!”李文殊顿时只觉悲痛欲绝,他将孩子放到床上,然后一把抱住宛儿,撕心裂肺地哭天喊地起来。那孩子被这悲声吵醒,也直哇哇大哭。众人从屋外见这连绵不绝的痛哭声,也不禁悲从中来。
姜姜哭丧着脸看向晏乔,她这是第一次经历生死离别,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之人,却也不禁黯然神伤。
晏乔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安慰道:“生死祸福,都是天命,但愿这姑娘去了好地方吧。”
过了半个多时辰,屋内渐渐没了声响,众人怕李文殊一时想不开,便推门进去打探情况。只见他颓废地瘫坐在地,面上毫无血色,一副生无可恋之态。
陈稳婆见多了这样的生死离别,便道:“公子,逝者已矣,还请节哀顺变,她既将孩子托付于你,你可莫要辜负了她。”
李文殊面如表情地看向她,眼神空洞,而后又继续呆坐着不动了。
一家丁走进来,拱手道:“少爷,少夫人派人来请您回去。”
李文殊听此,突然眼神一厉,疯了似的怒吼道:“滚!!!”那声音震耳欲聋,直吓得那家丁双腿一颤,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溜了出去。
姜姜见此,也不敢说话,悄悄躲到了晏乔身后。
过了好一会儿,但见李文殊一动不动,晏乔便道:“李公子,我知道你难受,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尊夫人因此借题发挥,将来为难这孩子,岂非得不偿失?”他这般说,旁人定要道他铁石心肠了,但姜姜知道,他其实只是想让李文殊振作起来罢了。
李文殊眼神一动,不禁一个苦笑,自嘲道:“李文殊啊李文殊,你失去了至爱,却还要强颜欢笑,你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说罢,他不禁干笑两声,然后缓了缓情绪,这才终于摇摇晃晃地扶着床站起身来。
他看向静静躺在床上的孩子和宛儿,但见孩子睡得正香,宛儿也满面安详,她从来都是这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李文殊看着她,恍惚间突然觉得,她这般睡着,就好似第二天还会醒来一般。可再抚上她的面颊,确又是凉得刺骨,李文殊不禁又是一悲。众人只见他忽然掩面而泣,一时间浑身竟不住地抽搐起来,却只听得见几声压抑在嗓子眼的哭声。
“少爷……”那家丁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然后面露难色,战战兢兢道:“少夫人……”
他话音未落,李文殊便倏地神情一冷,直接打断他:“我这就回去。”说罢,他便弯腰抱起孩子,转身看向晏乔,道:“乔兄弟,可否替我抱他一会儿。”
晏乔一愣,而后点了点头,走上前去接过孩子。
李文殊道过谢,转身便抱起宛儿,朝她苦涩一笑,柔声道:“宛儿,咱们回家。”
晏乔瞧了瞧怀里的孩子,那孩子恰好睁开了眼,竟对他咯咯一笑,笑得好不甜蜜。晏乔心中一酥,倏地忆起十余年前在清净宫门口捡到姜姜时的情景,面上不禁露出暖暖的笑容。他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那婴孩的脸蛋。那脸蛋虽有些干瘪,也不怎么可爱,但仍是让晏乔觉得无比亲切。
姜姜见他专心致志,一脸宠溺地逗着那孩子,心里不禁直痒痒,忙道:“乔哥哥,我也要看,我也要看!”说着,便也抢着去哄那孩子玩。二人嬉笑打闹着跟在众人后面,然后随着李文殊上了马车。
李文殊见二人哄孩子哄得开心,心中不禁也生出些安慰,笑道:“宛儿生前没有给孩子取名,二位是这孩子的救命恩人,不知可否给他赐个名字?”
晏乔听此,忙推辞道:“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哪有那么大的功德,李兄弟莫要说笑了。”
李文殊见他改口叫自己兄弟,不禁有些欣喜,便继续道:“乔兄弟,我这可真不是客气。如若你看得起我,那就请莫要推辞了。”
晏乔见他说得真诚,便不再推辞,而后思考了一会儿,方道:“这孩子福大命大,想必是有上天保佑,不如就叫天佑如何?”
“李天佑?”李文殊念了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笑道:“嗯,好名字!那就多谢乔兄弟了!”
姜姜不再逗孩子,这才注意到同车的宛儿。她安静地靠在李文殊的肩上,仿佛睡着了一般,但那死白的面孔还是让姜姜不禁一个冷颤,不由得贴近晏乔。
李文殊见状,便看向身旁的宛儿,温柔一笑,而后徐徐道:“我与宛儿幼年相识,可谓青梅竹马,那时候我们两家都是婺州数一数二的大户,她十岁那年,父亲为我们结下娃娃亲,我好不欢喜,想着,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他平静地说着,目光似乎飘到了远方,“可是没过几年,她父母相继离世,家道中落,她长嫂又为人泼辣,将她赶出门来。那时候她已豆蔻之年,我便求父亲提前让她象征性地嫁进来,免得在外面受苦。”
说到此处,李文殊不禁一声哼笑,苦涩道:“可谁知父亲见他们家大不如前,便悔了婚约,还私自为我和何家定亲。我实在拗不过他……哎,现在想来,是我根本没有拼尽全力去抗争,是我无用……”他说着说着,不禁哽咽起来,“我娶了何氏,却常常去看宛儿,终于被她发现,何氏为人阴狠泼辣,趁我不在竟差点要了宛儿的命。我得知后,忍无可忍,便力排众议,费了好大劲把宛儿娶进门来,虽然只是妾,但在我眼皮子底下,总归是好些。”
李文殊叹了口气,又看向宛儿,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何氏嫁进门来,一直未有生育,一是我实在不想碰她,二是她自己火气太旺,不易有孕。但宛儿进门只一年便有了身孕,全家上下都高兴得不得了!何氏碍于母亲和我的警告,表面上不动声色,没想到背地里……哎,是我不该手痒,为什么明明知道她要生了还要去赌!”他说着,不禁又掩面痛哭起来。
晏乔和姜姜听到这事情始末,也是黯然神伤,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这时他们才感到言语的苍白无力,只得一语不发地坐在一旁,默默在心中聊表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