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
李明启面露惊诧之色,因为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和记忆中某个人依稀重合在了一起。
他怎么会来?
没等他反应过来,张廷正便先行敛衽一礼,而后温和地说道:“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少阳兄。”
“哎呀,颉和兄,没想到真的是你!”李明启从一开始的震惊,迅速恢复了原本的状态,先是还礼,而后极为热情地上前握住了张廷正的手,激动地说道:“真是没想到这次是劼和兄你代表嘉国前来,其实你应该预先传信给我,愚弟也好准备一番招待于你。”神情就像是见到了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般。
“少阳你太客气了,愚兄蒙陛下不弃,这次才能再回荆州看看,不然以我的年纪,怕是这辈子也都没有机会再回来看看了。”张廷正摸了摸胡须,也是发出一声感慨。
两人分主次坐下,林威和那位年轻将军,分别站立在两人身后,林威低着头,一副对面前的情景不感兴趣一般,可眼神,却不停地瞟着面前的两个老者。
他心里想的是,没听说过明相和张廷正认识啊,两人的样子,却像是相识多年。
反观那位年轻嘉国将军,却是眼神笔直的目视前方,像是心无旁骛,只是一心保护使者安全的样子,但李明启看在眼底,却觉得这个人也不简单。
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是不错,但很容易把自己弄成一个到处窥视私隐的人,像这样不听不看不说,只在意自己的任务的人,倒是很出类拔萃的军士。
李明启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他。
张廷正笑吟吟的,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眼神。两人热络的聊着,此时侍女进来上了香茗,李明启端起茶盏,向张廷正推荐道:“这是湖阳山的白茶,劼和兄,你应该还没忘记这个味道吧。”
张廷正也拿起茶盏,面露回忆之色,掀开茶盖扑了一扑,啜了一口,语带赞善:“就是这味道,哎呀,贤弟真是有心了,这口茶,也是让我想了大半辈子。这白茶,也只有湖阳山出产的才能算是世间极品,当年愚兄在这荆州做荆州牧之时,可是没少为此收受湖阳县官的贿赂啊。不过我似乎记得,贤弟喜欢喝的是南陇县出产的大红袍,这茶不对你胃口啊。”
林威在一旁,也有些奇怪,一般请大人物喝茶,都是要拿产自南陇县的大红袍,毕竟,世间大红袍茶树千千万,可只有南陇县的那棵母树,才是当世极品。
无论是在前嘉,还是在如今的大晋王朝,都是贡品。
李明启笑容微微一滞,继而拉朗声一笑,解释道:“那不是劼和兄来了,我得拿最投你脾胃的茶招待你啊。”
“原来是如此,”张廷正接话,“那真是承蒙贤弟错爱,愚兄却之不恭啦。”
“好说好说。”
两人喝着茶,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这次出使之事。
“劼和兄这一路走来,着实不容易,像我们这种半截入土的老家伙,轻易是不愿意向外跑的,不知劼和兄此次怎会作为使者前来呢?”
“是愚兄听说,这次嘉皇陛下要派使团前来晋国,想着我最初致仕,那么多年的光阴,都给了荆州,就想着能不能在我真的入土之前,再回来一趟。嘉皇陛下仁慈,同意了我的请求,愚兄这才得以有了机会前来,却没想到贤弟还在此做官,我还以为你早就辞官归隐了呢。我还记得啊,当年一同在此做官的岁月呢。”张廷正目露追忆之色,很是感慨。
“是啊,当年劼和兄是州牧,我是州牧副使,一同治理这天府之土,当真是令人难忘。”李明启也是感叹万分,似乎两人现在还是一国臣子。
“我之前听说颉和兄退隐之时,还神伤许久,像颉和兄这样为人廉正,清明的官员,当世已然少见。”
“贤弟你过奖了,咱们之间哪里还需要说这样的客套话呢?”
看着这两个老者有来有回地聊着,一旁的林威其实心里有些着急,但又很好奇,因为现在时辰已经不早了,明日使臣还需要入朝觐见,今日还是早点休息为好。
可他的好奇心实在旺盛,诱惑他想多听点秘闻,毕竟是两个大人物的过去,几乎都是没什么人知道的事情,往后和朝里的官员闲磕牙,都有了谈资。
这么一看,这林威的性格,也是个圆滑随性的,幸亏做的只是鸿胪寺这样的闲差,不然指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就在这时,一个主事从堂侧进来,在林威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林威点头说知道了,随后他走到几人面前,恭谨地禀告道:“明相,两位使者,嘉国使团已经安置就绪,使团的其余人马想请问一下使者和将军何时回到馆驿,毕竟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了,明日还需参加朝会。”
李明启点点头,看向张廷正,张廷正朝外望望天色,确实也不早了,回去还要对手下做一点安排,于是起身出言告辞:“少阳贤弟,那今日确已天色不早,愚兄回去还有事情,左右我们还要在贵地叨扰一段时日,不如择日再叙?”
李明启也起身称是:“不错,叙话也不急在这一时。不过劼和兄可一定要记得去我府上做客,我可是备下了上好的桂花陈酿,只等和你一醉方休呢!”
“那是自然!”
短暂的沟通,宾主尽欢,李明启想要送送张廷正,却被张廷正拦下,唯有那个年轻将军,走之前深深的看了一眼李明启,又瞥了一眼林威,抿着嘴角还是没说话。
“那林鸿胪,你带我送送他们,记住,可一定要亲自送到驿馆。劼和兄,若是有什么需求,也尽可以找林鸿胪,他会为你们解决。”
张廷正笑着道谢。
看着林威送走两人,李明启带着笑意的眼神,却立刻冷了下来,就在这时,许仁德见林威走了,才敢从堂侧进来,向他禀告着安置使团的细节。
他在堂下躲了许久,堂内发生的事情,都听了个大概,只是他不敢让林威知晓他和明相关系过密,因为有传言,林威这个文官里的“叛徒”,其实是蒋万阳的人。
当听闻整个使团人数比约定俗成地规矩还要多的时候,李明启先是皱了皱眉,又听说是下聘礼的队伍,许仁德本以为他会舒展眉头,结果却是皱得更深。
“致远,你先随我回府,我还有些事要嘱咐于你,之后,我们恐怕要有一场恶战要打。”李明启抚着眉心,最近的事情太多,千头万绪,他也很头疼。
回到文相府,两人坐下,许仁德却很好奇地笑问了一句:“明相您与张太宰曾经相识?而且听着关系还很好,这可在民间话本里从来没听说过啊。”
许仁德本就是一句玩笑话,毕竟张廷正本身就是个传奇,民间关于他的话本说书数不胜数,可说者无心,听者却不高兴了,只听明相有些不悦地说:“你哪里看到我与他关系融洽?”
许仁德听着,有些慌乱,他本就是一句玩笑之语,却没想到李明启反应这么大,刚想请罪,就又听李明启没好气地说道:“你以为我与他聊得热络,就是关系融洽了么?哼,我告诉你罢,这两个人,嘴里没一句实话。”
许仁德不解,没一句实话?官场之中,哪怕关系不好,但虚以委蛇不正是官场之人的必备技能?没一句实话不是很正常的么?
许仁德不理解的是,无论关系如何,以李明启的城府,他都不至于这么会将愤怒表露于面上。
对此,许仁德不敢问,李明启也没有心思替他解惑,只是心情很不好地挥挥手让他退下,留着他一肚子雾水。
而另一边,回到驿馆的张廷正和年轻将军,却又是另一番样子,两人面前一个小红泥炉子上,烧着一壶水,而他们对面而坐。
“这李少阳啊,这么多年还是没变,还是笑着说满嘴胡话。”张廷正喝了一口茶,赞道:“不过这湖阳白茶还真是好,这么多年味道都没变。”
年轻将军还是没说话,但是眉头微皱,表明他的不解之意。
张廷正显然对他极为了解,笑着为其解惑道:“你啊,多说一句话又不会出事。你是想问为何说他满嘴胡话?”
这的确是年轻将军的困惑之处。
“首先,我们到了这里,林鸿胪并没有差遣人去通知他嘉国来的人是谁,至于为什么,你瞧瞧他看到我的时候的神情就知道了。”张廷正又喝了口茶,但话语渐渐深入,“他若是提前知道会是我来,或是那林鸿胪差人告诉过他,那他准备湖阳白茶给我,却是正常的,但若是如此,我们进屋时他的反应,却是虚假以极。”
“同样,反之如果他事先真的不知道是您来,或是那林威没有差人告诉过他,”那年轻将军似有所悟,接过话头道,“那准备湖阳白茶,却是极为奇怪,毕竟湖阳白茶虽上乘,但并不名贵,不足以作为款待外宾的茶饮。而他最开始的反应看似正常,这么看却仍旧非常奇怪,但是老师,若是他在您进屋之后才知道是您的话,那他吩咐下人去准备湖阳白茶,以及他的反应也都很正常了啊。”
“哼,你没看到我们刚进屋之时,他喝的是什么茶,”张廷正眯了眯眼睛,“他喝的是正是大红袍,而他自己,最爱大红袍,而不爱喝湖阳白茶的。”
“而且整个过程中,他并没有告知下人要喝什么茶,那林鸿胪也不可能知道我爱喝湖阳白茶,唯一有可能提前吩咐人给我准备湖阳白茶的,只有李明启。”
“而且城门守军衙门,怎么可能常备这样名贵的茶叶,即使是湖阳白茶,也只是没有母树大红袍名贵罢了,它本身还是很值钱的,这么说来,只有一种可能,李明启早就知道是我作为嘉国使臣前来,但他装作不知,茶叶也是他自己带来的,只有一个目的,准备给我喝的。这样,他惊讶的反应很正常,为了给我们以错觉,给我专门准备湖阳白茶也很正常,因为我爱喝。”
“但老师,这里面有个致命的矛盾,”年轻将军皱眉思索了一下,在张廷正慈祥的目光中,问道:“如果照您所说,他本就知道会是您来,但又要装作不知道是您来,那他索性准备大红袍不就好了,更能达到他的目的,可他为何又要准备白茶,就像是。。。就像是故意要让您察觉他虚伪的一面呢?”
张廷正赞赏的看着他,但并没有为他解惑,而是看似不在意地说了句:“你看啊,人自私起来就是这样,他自己喝名贵的大红袍,却给我喝不那么名贵的湖阳白茶,说起来还是那么多年的好友,却这样离心离德,真是让老夫伤心啊。”
“离心离德?”一个念头闪过年轻将军的脑海,只听他错愕道:“您是说。。。”
张廷正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阻止他再继续说下去,而后走到窗前,推开窗,看着夜空,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