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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独行

嘉靖七年的早春,翰林院里栽的桃花谢了。

天子下诏,京中文武百官一律除冠,天子则褪下黄袍,披麻戴孝,以示追悼恩师。

大江南北,百姓无不痛哭流涕,感伤圣人不再,文道既衰。

立祠祭拜者有之。

欲往书院凭吊者有之。

潜心修学,以继前辈衣钵者有之。

嘉靖七年死去的这个老人,令整个大明为之哀痛。不论是期颐老叟还是黄口小儿,只要是在这世上待过十几年的人,都是听过书院的传说的。

曾几何时,有一位年轻书生拔剑而起,行侠仗义;又有一位年老书生端坐书斋,著书立说。

他们如今都不在了。

只剩下那最后一位先生,那个被视为书院传人的年轻人,但他下落不明,人们只看见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扬州,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于是,书院垮了,有很多人为此安心。

在牢中待了数月的杨继盛终于被定了死罪,以其勾结反贼,论定春末处斩。

哗啦——哗啦,厚重的锁链被一圈圈解下,一盏油灯照进了昏暗的牢房。

只听得有人不断讨好着说什么,还有什么掏东西的声音,“有劳了,有劳了。”

再就是音调尖锐的狱卒发出不耐烦的呵斥,“行了,就一刻钟!”

“是……多谢!多谢!”

狱卒掂量着手里的钱袋,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于是大步流星地离开。

那人持着油灯,颤巍巍地朝里面照去,一点一点,最后照到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顿时抖了一抖,哭着喊道:“仲芳兄!”

角落里的身影动了动,发出还未死去的动静,他费力地转过身来,恍惚着问道:“是元美吗?”

来者正是躲在家中数月而不敢露面的王世贞。

“是我!是我!”王世贞连声喊道,摇晃的油灯将他的面庞照得苍白又衰老。

昔日意气风发,一同倒严的二人,一个低声下气,一个血肉模糊,令人唏嘘。

王世贞将油灯放在一旁,在怀里摸索着,摸出一个纸包来,递过去,“此为蛇胆,服之可以止痛。”

杨继盛嘴角动了动,结疤的伤口被牵连着显得格外狰狞,好像是笑了,声音虚弱又掷地有声,“我杨继盛自己有胆,用不着这个!”

啪嗒——蛇胆掉落在杂草上,王世贞伏地痛哭,哭得声嘶力竭,他自责——那时候,杨继盛被下狱,他是真的怕了,他怕步了杨继盛的后尘,所以他乖乖服软,老老实实地闭门不出,从那时起到现在,整整数月,他没有迈出家门一步,整宿整宿地失眠,害怕下一刻就有人冲进来抓他下狱。

杨继盛被定下死罪的时候,他仍旧把自己关在屋里,是杨继盛的妻子张氏不顾朝廷眼线的监视,伏门高呼了半个时辰,才使他从浑浑噩噩的状态清醒过来。

虽然久闭宅中,王世贞却仍有家仆偶尔能为他搜集时事,他将自己知道一切都说给杨继盛听。

朝鲜的大战、辽东的异动、林寻舟的动静,以及王阳明的死。

杨继盛平静地听着,末了在听到王阳明的死讯时一声叹息。

“古道式微啊……元美,以后就指望你了。”

“能指望我什么?”王世贞自嘲道,“什么文坛领袖,什么清流砥柱,不过是一个懦夫罢了。”

“这世上的清官有两种,一种是悍不畏死敢言进谏的直臣,另一种是隐忍不发忍辱负重的慧臣,这两种人都是必要的——不怕死的直臣会让乱臣贼子恐惧,但这样的人是活不久的,因而也就无法改变这个世道,最终的一切还是需要长于忍耐的慧臣去做,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隐忍,等到时机成熟之际就会一举扫平奸臣!”

杨继盛显然是第一种,谁都知道他的那句“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可以说,他是文官的骨气;但王世贞会不会是第二种人,至少他自己是不确定的。

王世贞低头不语,杨继盛被定下死罪是能预见的事情,与林寻舟、顾少言都没有半点关系,所谓的牵连反贼不过是严嵩安下的借口,否则朝中与书院有牵连的官吏岂不是个个都要处斩?可笑——只要能攀上严阁老,哪怕你是书院出身也可安全无虞。

严嵩……国贼也!

他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映入眼帘的还是杨继盛被折磨得血肉模糊的身体,垂泪伤神,“我救不了你……”

“我也不需要你救,只望我的死能惊醒百官早日诛杀奸臣。”

“仲芳兄……”

“走吧。”杨继盛劝他,“牢房乃是非之地,你不要久留了,以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王世贞趁着夜色摸回了家,即便知道他家附近都是朝廷的眼线他也执意如此,只是不想让京城的百姓看见昔日意气风发的文坛领袖狼狈至此。

往日会有诸多青年才俊登门讨教的王宅也冷清了许久,宅门前的两个灯笼在夜间也显得十分诡异。

他轻轻扣了扣门,吱呀一声,宅门打开一道小缝,王世贞立马就闪了进去。

“老爷您没事吧?我们都吓死了。”管家关上门,跟在王世贞后面走着。

“没什么人来吧?”

“那倒没有,只是那位一直等在厢房中没走。”

王世贞一愣,转头看向厢房,里面果然亮着灯,不由得让他心生戚戚。

“你下去吧。”

“是。”管家应声而退。

王世贞又看了一眼灯光,他在房外来回踱步。

房中等着的人是杨继盛的妻子张氏,是它听闻丈夫将要被处斩的消息,不顾一切地跑来王宅拼命敲门,苦苦哀求王世贞去救她的丈夫。

王世贞的确是怕了,但也不是个泯灭良心的人,于公,杨继盛是清流中的砥柱,万不可死于严嵩之手;于私,杨继盛更是他的至交好友。所以他当即热血上涌便当着张氏的面赌咒发誓,一定救回杨继盛。

等到了大牢,他才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里里外外,无论是狱卒还是巡风官,都已经被严嵩收买,更不用说什么刑部的刑前复审,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堂堂一个四品官员,竟要向一个连品秩都没有的小吏低声下气地行贿,否则连杨继盛的面都见不到。

但见到了又能如何呢?

杨继盛自己都劝他快走,眼下无人能够制衡严嵩,更不要说扳倒严嵩了。

他就这样狼狈地逃了回来,除了确定杨继盛的死讯之外一事无成。回到家,他脑子里想的他到底能不能扳倒严嵩,却被告知那个苦苦等待自己将她丈夫救回的苦命女子还等在这里——怎么办?

至少,他要将杨继盛必死无疑这件事先瞒过去。

深深吸了一口气,王世贞推门而入。

张氏就坐在桌前,双眼通红地盯着油灯发愣,听见声响,霍地站了起来。

王世贞艰难挤出一个笑容,却是张氏先开口,她看见王世贞的表情就已经明白了一切,“王大人,外子……难以幸免吧?”

王世贞痛苦地闭上眼,无力地低下头,先前准备好的说辞早已忘却,他心中有愧。

“大人尽心而为,力有不逮,妾身明白。”张氏哽咽道,“妾身虽为女子,亦不可坐看外子身死,故想作书一封,上交朝廷,以盼朝廷能赦免外子之罪万一……只是苦于不识笔墨,还请王大人代笔。”

王世贞怔怔地看着她,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啊——愿以布衣之身上书,不论责罚,只求朝廷能再再开恩一次。

“好——好!”王世贞快步走到桌前,摊纸提笔,“嫂夫人请讲。”

王世贞——四品大理寺左寺,他无力与严嵩抗衡,但他同时也是京城文坛的领袖,至少他能以手中之笔叙写张氏之决心,也敢以头顶乌纱为代价将此信送达内庭。

京城居北,早春时节尚有余寒,内阁值房中向来是点着火的。

清晨,内阁首辅严嵩洗漱完毕,正坐在火炉边等着当值的太监送来早饭。

严世蕃已经不在身边了,这让他有些寂寞,但更多的是安心,他为恶一生必然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但只要严世蕃能活着那也算是值得了。

他已经在这内阁值房里住了好些日子了,反正家中也没什么可以亲近的人,内阁其他几位大学士也都以他为尊,批红向来只是随他后面署名,自然是将这内阁值房让给我严嵩一人。

数名太监端着饭食恭敬地站在门外,为首的太监上前叩门,得了严嵩的应允之后才领着他们进来。

严嵩双眼微合,似是醒而未醒,饭菜都端上了桌之后,为首的太监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环顾左右之后,悄悄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严嵩。

“阁老。”

严嵩缓缓睁开眼睛,双眼俱是清明,全然不似先前的醺态。

“阁老,大理寺左寺王世贞昨夜找了东直门的太监,让他把这封信转交陛下,那太监得了信,一早就送来我这了,中途没有任何人看过。”

严嵩赞许地点点头,“你有心了,先下去吧。”

“是。”太监恭敬地退下。

严嵩眨了眨有些昏花的双眼,摊开书信,凑到上面扫了一眼,笑了。

“臣夫继盛误闻市井之言,尚狃书生之见,遂发狂论。圣明不即加戮,俾从吏议。两经奏谳,俱荷宽恩。今忽阑入林寻舟事,奉旨处决。臣仰惟圣德,昆虫草木皆欲得所,岂惜一回宸顾,下垂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即斩臣妾首,以代夫诛。夫虽远御魑魅,必能为疆场效死,以报君父。”

请斩妾首,以代夫诛。

文辞之切,感人肺腑。若严嵩尚是热血之年,必然会为此大义赴死,只可惜,他已是须发皆白,见过太多龌龊勾当也做过太多恶的年纪了。

你们慷慨激昂,他只觉得吵闹。

落款处的“王世贞代笔”看着很是厌恶啊,哗啦——信纸被丢进火炉之中,滋地一下很快就化为了灰烬。

“嫂夫人放心,元美在宫中多有结交,此信一定会送到陛下手中的,嫂夫人还请先回。”王宅门内,王世贞如此劝导张氏,他身为杨继盛的好友,即便是在杨继盛身处险境的情况下,也不应该留张氏过夜,昨天的情况实在是不得行为之,如今趁着天色未明,正是送张氏离府的好机会。

管家偷偷打开一道门缝,左右张望了一会,收回头来,“老爷,外面都没人。”

张氏回礼致谢,“拜托王大人了。”

管家护送着张氏回家,王世贞一直目送他们离开巷口才关上大门,缓缓滑坐在地上。

信真的能送到吗?

陛下看到了会怎么想呢?是觉得感动,还是觉得在被用道德要挟?

无论如何,自己这顶乌纱肯定是保不住了,他回望了一眼自己这寒酸的宅院,为官数载,未添一砖一瓦,也算是对得起读过的书了吧?

哐当——是什么东西撞在大门上的声音,继而是急切地拍门声。

砰砰砰!

王世贞疑惑地拉开大门,父亲身边的家仆便冲了进来,满脸的惊慌,说话都是语无伦次,“老爷……老大人他被抓了!”

王世贞脑中轰地一声,一把揪住家仆的衣领,“我爹怎么了?!”

家仆舔了舔嘴唇,不住地摇头,用颤音说道:“不知道……我在后堂做事,忽然就听到前面一阵喧闹,然后就有人跑过来说老大人被抓走了,让我赶快回来报信。”

王世贞连退数步,无力地靠在墙上。父亲王忬,乃兵部右侍郎,累积军功,体恤爱民,朝廷上下无不交赞,怎会突然被抓?又有谁敢抓?

只有一个人有能力也有意图这么做。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该自命清高?他不怕死,但不想牵连家中老父啊!

“老爷?怎么办啊老爷!”家仆哭着问他。

“我去处理,不要和家里说起此事!”说完,王世贞便夺门而出。

他首先去的便是父亲任职的兵部,至少他要搞清楚父亲究竟所犯何事,又被何人所抓,他在兵部还认识不少同僚,想必可以打听一番。

然而等他赶到兵部的时候就明白形势之严峻:往日只有数位官兵站岗的兵部凭空多出了数队官兵,看见他便立马围了上来,义正言辞道:“兵部重地,你是何人!”

王世贞愤怒地指着自己,“你们不认识我吗!放我进去!”

“不认识!”官兵断然拒绝,“速速离去!”

王世贞强压下心中的愤懑,退到墙角,来往的官吏很多,却都是匆匆走过,不看他一眼。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小声喊他,“元美,元美!”

他茫然回头,看到墙角探出一个人影,正向他招手,是与自己同年登科的卢生,王世贞隐约记得他是在兵部任职。他一路小跑过去,被卢生一把拉进拐角,“元美,你知道令尊被抓了吧?”

“是是……究竟发生了何事?”

卢生紧张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低声快速说道:“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今早,严嵩指使御史弹劾令尊贪污军饷,以至嘉靖二年官军在漠北大败,刑部直接来抓的人,当场就动了手!”

荒谬——父亲一生尽忠奉公,怎么会贪污军饷?更何况是严嵩直接让刑部抓人?这不是僭越吗!

卢生又左右看了看,再次叮嘱王世贞,“我看不下去才告诉你的,你可千万别把我说出啊!”说完他便一溜烟地跑了,王世贞连道谢都没来得及。

严嵩……严嵩!

父亲已是高龄,刑部如此蛮横,有严嵩撑腰他们保不齐会当场用刑!王世贞不敢再想,连忙往内阁赶去。

按制,四品以上官员可直入内阁值房报事,这是王世贞自为官以来第一次感激自己的品秩。但当他慌不择路地闯进内阁值房,却里里外外都没有找到严嵩。

他随手抓住路过的太监,询问严嵩是否在面圣,却被告知并没有。

情急之下,王世贞根本顾不得对方品秩低于自己,一把跪下哀求,“这位公公,求你告诉我严阁老在哪!”

“哎哟,哎哟……王大人这是作甚,严阁老现在何处,咱家也不知道啊,要不,您去阁老府上看看?”

王世贞又立马赶去位于西市的严府,从兵部疾跑到内阁花了他一刻钟,跑得他内脏剧痛;从内阁到严府要走更远的路,他实在疼得不行,只能以手扶墙快走,每走一步,都宛如刀割,但想到老父随时可能受刑,他便再顾不得什么,咬牙向严府赶去。

临近正午,他才满头大汗地挪到了西市的巷口,再也无法前进一步——前来拜谒的官员络绎不绝,车驾将巷口堵得满满的,各家的仆人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

“劳驾……借过。”王世贞虚弱地喊道。

家仆们的谈笑戛然而止,看清来人是王世贞之后,都露出暧昧的神色,不约而同的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多谢,多谢……”王世贞艰难地从这条缝中挤进去,连着越过好几个人,终于站到了严府的大门前。

傲气地门童瞪了他一眼,把手一伸,“名帖?”

“我没有名帖,烦请通报,大理寺左寺王世贞求见严阁老。”

“什么王世贞?没听说过!”门童把手一挥,直推了王世贞一个踉跄,“没有名帖就滚!”

“敬德!不得无礼。”一个老者的声音响起。

“是!”门童立刻恭敬地退到一旁。

王世贞摇晃着站起来,看着眼前衣着简朴的老人。

“门童倨傲,王大人莫怪,老夫是严府管家,老爷尚未归家,王大人若有急事可去内阁寻找。”

和颜悦色,却是拒人千里。

王世贞走回内阁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了,内阁值房中各部的高官来来往往,一份份公文被送来批阅,他走到值房外,弓着身子喘了好几口气,

跟值房外的太监说道:“劳烦通报一声,王世贞求见严阁老。”

太监应了一声便进去通报,不多时又出来,怜悯地看着他,说,“阁老正在小憩,王大人若是有事,可在此等候。”

王世贞瞪大了眼睛看着来往的官员,这进进出出的人,难道都是在跟鬼魂汇报吗?

他明白了……

他明白严嵩的意思了……

他低垂着头,耸搭着肩膀,一边惨笑一边颤巍巍地后退,一直退到值房外几步远的地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过路的官员无不瞠目结舌,太监宫女们更是惊得不敢正眼去看。

王世贞已经毫不在乎别惹的目光,只是一个劲地磕头。

砰——砰,冠帽被他磕得摔到一边。

砰——额头已经磕得渗血。

砰——最后他整张脸已经血肉模糊,看得仿佛是被人剥了面皮一般。

内阁前的空地上只有砰砰的磕头声回荡,一声一声撞在所有路过官员的心头,也有路过年轻官员面带愤色要去扶起王世贞,立马被身旁年老官员拉住,低声呵斥,“你不要命了!”

那些还未参透官场规矩的热血青年只得远远看着,无能为力。

砰——砰,王世贞还在继续磕着头,他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口中喃喃道:“求严阁老放过我爹……求严阁老放过我爹……”但就是这喃喃之音也因为血水的混杂而变得模糊不清。

终于,所有人从这荒唐的一幕中恢复过来,硬着头皮装作无事发生一般,该谈论公务的谈论公务,该拜见阁老的拜见阁老,内阁值房就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样热闹,只是多了些许杂音。

阳光终于暗下,颜色变得血红,已是黄昏了。

前来拜见的官员早就走光了,离开的人也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了其他同僚,因而也就没有其他人再来,很快这里就冷清下来了,就连门口的太监也不知何时离去。

王世贞仍然在磕着头,他是魔怔了,整个人只知道把脑袋一下下撞在地上,疯疯癫癫的。

一支苍老的手托住了鲜血横流的脑袋,王世贞茫然地抬起头,血水弥漫得整张脸都是。

严嵩笑眯眯地看着他,宛如一个慈祥的老人,“元美啊,老夫小憩了一阵,让你久等了。”

王世贞痴痴地愣了一会,忽然一把抱住严嵩的腿,哭着喊着,“阁老,求你放过我爹!”

“诶——”严嵩嗔怪地拔出脚来,“令尊贪污军饷枉顾国法,老夫执掌内阁,怎能不管!”

“阁老!阁老——家父一生奉公守法,绝不会贪污军饷的,这其中定有误解啊!”

严嵩只是笑着看他。

王世贞明白了,无力地瘫倒在地,低声说道:“阁老但有吩咐,世贞照办便是。”

“也不是什么难事——京中咸称元美乃文坛魁首,才高八斗,如此才学,想必写一篇讨贼的檄文不在话下?”

“讨……谁?”

“林寻舟。”严嵩笑呵呵地说道。

林寻舟……是要我与严党同流合污吗?王世贞清楚地明白,不论林寻舟是不是反贼,只要他动笔写了这篇檄文,就会被天下人指为严嵩党羽,更不用说那些坚持和严嵩对抗的清流会怎么看他了。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大牢中杨继盛血肉模糊的身影,但转瞬又隐约看见了自己的老父被打得奄奄一息……

太难了……太难了……

他哽咽着看着严嵩,血水和泪水流得稀里哗啦的,哀求道:“阁老……”

“王大人,天可就要黑了。”严嵩的声音还是那么不瘟不火,他提醒王世贞天就要黑了,一旦刑部散班,那王世贞的父亲就必然会被收押进大牢,到那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

王世贞痛哭地闭上眼,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哭道:“我写……我写……”

严嵩立马就弯腰将他扶起,柔声安慰,“地上太凉,元美快起,莫让这寒气伤了我京城的斯文元气啊。”

京城的死牢里看不见一点亮光,因而也就无所谓白天黑夜。躺在墙角的杨继盛一直借着不知何处的滴水声来计时,他知道现在是三更时分。

啪嗒——是靴子踩在积水上的声音。

这声音是凭空响起的,没有由远而近的脚步,就像是有人一路直行来到他面前,故意踩了一脚积水,好让黑暗中的杨继盛明白有人来了。

杨继盛微微侧过头,双脚动了动,镣铐相撞发出了些声响。他不觉得是严嵩派了刺客要杀他,他已经沦为阶下囚,在闹市被公然斩首才最能让严嵩满意。

“我来救大人出去。”

黑暗中有人开口,杨继盛便听出了那人是谁。

“书院没了?”

“没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唯杀人而已。”

黑暗中,杨继盛长叹一气。

“大人因我入狱,所以我来救大人出去。”

杨继盛拒绝了他,“我身为朝廷的官员,就应当恪守国法,论罪当诛,即便国法是在奸臣的操纵之下也应当如此。”

牢门外的声音沉寂了一会,开口道:“大人还抱着这种想法,清流就永远斗不过奸臣。”

“奸臣枉顾国法,清流却不能视国法于无物。”

“这就是自古以来清流文人的困境,不跳出这个圈套,奸臣就始终会占得上风。”

锁链哗啦响了一声,便再沉寂下去,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连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仿佛这里是一片虚无。

林寻舟静静地等着杨继盛开口,他是来救人的,但也要看别人愿不愿意被救。

自古以来,这个国家就不缺少为义赴死,杀身成仁的人,林寻舟知道杨继盛会怎么选,但他还是来了。

他想救人,也想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改变什么。

终于,杨继盛开口,就像人生道路上教导后生的前辈一样,对着空空如也的牢房,或是他想象中的什么人,轻声说道:“平生未了事,留与后人补。”

林寻舟明白了,所以他没有再劝阻,后退一步,向这个他以前就很尊敬的人郑重地行了大礼,然后就此消失,没有再多说一句。

“庙堂高,江湖远,非所能及……”

严嵩恭敬地跪在御书房中,静静等着御案前的天子批阅完奏折。

“林寻舟有下落了吗?”天子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回陛下,尚无。”

“处斩杨继盛,真的能引出林寻舟?”

“请陛下放心。”严嵩信誓旦旦说道,“书院一倒,林寻舟便是丧家之犬,惶惶乎无处安身。要么他会去山海关寻他的旧友,要么就直接来京城与朝廷拼个鱼死网破。但若是杨继盛因事下狱,此江湖贼子必然会前来搭救,也必然会前来刺杀陛下,陛下只需设下伏兵,以逸待劳即可。”

嘉靖顿住手中的朱笔,瞥了一眼窗外,此时不过清晨,天色刚亮,宫道上零散走着几个宫人,在更换沿途的烛灯,看似一派寂静,但这巍巍宫墙中却已经尽数凿空,广纳禁军于其中,只待一声令下,便会有大军杀出。

“抓了王世贞的老父也是为了引出林寻舟吗?”

这句话嘉靖是轻描淡写说出的,却吓得严嵩直接匍匐在地,“陛下明察,王世贞乃杨继盛好友,若由他书写讨贼檄文,必使贼人怒火攻心,方寸大乱。”

“顺便也能帮你平定异己,对吗?”嘉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严嵩哑口。

好在嘉靖并未深究,低头继续批阅奏折,“朕近日夜不能寐,恍惚得很。”

严嵩抬头欲答,却见嘉靖仍在翻看奏折,想来只是无心只说,便继续恭敬地跪在地上。

天色终究是亮了,街上的行人也开始多了起来,风云变幻的庙堂格局与天下大势似乎只能短暂地影响这些百姓,紧张的时间长了,大家反而轻松下来,该吃该喝的都在继续,毕竟日子还是要过的。

林寻舟怅然地走在这条街上,像个孤魂野鬼。

来往行人虽不对他侧目,却也都尽量避着他,眼下这个时局,跟背着剑的人扯上关系肯定没有好下场。

这样,林寻舟得以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而行。他是要出城的,却在城门处停住了脚步。

墙上贴了张告示,上面画了画像,那就是通缉了,林寻舟凑过去看,画像是很丑的,不过旁边标注了名字:反贼林寻舟之相。

林寻舟忽然想起了他下山的那一天,他也是在城门处看到了一张通缉令,不过那张已经是残缺不堪了,眼前的这张倒是崭新的,当然画的都是一样丑,看来京城的画师也不过如此。

说起来,那是八月还是九月的事,离现在还不到半年呢,结果是——物人皆非啊。

他的目光继续往下看去,这次的通缉令写得不同于以往的官话,可以说是很好,用词贴切,典故频出,一气呵成,文采斐然——唯一的缺点就是这是在骂林寻舟。

骂人这种技术活还是得文人来做啊。

林寻舟感慨地摇摇头,正欲离去,目光却定在了这上面的落款处:大理寺王世贞奉内阁之命作。

王世贞……

真是……让人很不高兴啊。

城门下的士兵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越看越觉得跟画像很像,但越觉得像就越不敢吱声,到最后只敢低头用眼睛盯着脚尖,只求这位少侠赶快出城。

“请问——王世贞家在何处?”

深巷中,林寻舟站在挂着王宅牌匾的宅门前,牌匾上的书法很有气势,两侧的门联好像也很讲究,林寻舟对此无感,直接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长长的白帘,然后是纸花,香烛……最后是妇孺低声呜咽的声音。

门边倚着一个丫鬟,哭得泪眼婆娑的,脚边丢着一张他的画像,抬头望见林寻舟,又怔怔地拾起画像。

“这上面是你吗?”

林寻舟点头。

丫鬟摸了摸眼泪,站起身来,哽咽道:“你跟我来。”

林寻舟跟着这个丫鬟一路穿过王宅,所见之处皆是挂了白帘,男女老少披麻戴孝,走了一路,也就闻了一路纸花焚烧的味道。

“就是这里。”丫鬟指了指一间书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爷说……要是你来,就把你带到这里……桌上有一封信……”

说到最后,丫鬟再也绷不住情绪,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林寻舟站到书房门前,抬头仰望房梁上的那一道白绫,是有人在此自尽了。

他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信,就坐在地上翻看。

字很俊秀,又颇带骨劲。

林少侠亲启:昔者奸佞作祟,清流群起而攻之,其人怀恨在心,故借书院生事,蒙蔽圣听。今老父受难,万般无奈,元美折膝,有愧于同道,无颜苟活于世,元美既没,还望少侠莫要迁怒他人。仲芳因事牵连入狱,还望搭救,元美谨拜。

林寻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背倚着桌腿,很无力地躺着。

他已经不怨恨王世贞了。再去救杨继盛吗?他也想救,但没法救,一个人自己不想活,别人无论如何也是救不了他的。

白绫就挂在林寻舟的头顶,他就在这下面静静地躺着,然后起身——不论怎样,他来京城是为了杀人,事情还是要做的,只是要杀的人多了一个而已。

严嵩的府邸林寻舟不用打听,三年前他来京城的时候就来过这里,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怎么在意严嵩,现在想来是有些后悔的。

就像三年前一样,严府的巷口被挤得满满当当,即便他们连严嵩是否在家都不知道。

林寻舟没打算从这里挤进去,他绕到另一个方向,敲开了一间民房。

“你是何人?”这家的主人奇怪地看着林寻舟,下一秒,他就诧异地看见这个人径直走向了他家的窗户,然后翻窗而出。

一连翻了数家民房,林寻舟终于站在了一堵刻有精美雕饰的高墙面前。

他拔剑,砍下。

于是整个巷口的人都听到了一声巨响,震动晃得他们的马车都撞到了一起,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林寻舟踩过散落一地的砖瓦,踏进了严府的院子,他本可以悄然潜入,不惊动任何人将严嵩杀了,但严嵩这么坏的人,如果死得无声无息,实在是少了很多乐趣。

所以他是打算把严嵩拉到闹市,挂在高处,再一剑砍下他的脑袋的。

只要严嵩在家。

事实是严嵩不在家,这是他杀了三个家仆,两个管事,十六个豢养的门客之后才确定的。

他们说严嵩住在宫里,那真是太好了。

西市的巨响震动了整个京城,宫中各个城门俱是戒备森严。

正阳门,这座曾经被林寻舟一剑破开的城门早就重新修缮了,甚至比原先的酒城门还要宏伟,驻守在此的禁军也无不都是从精锐中抽调出来的,虎背熊腰,目光锐利,所以在如此紧张的戒备中,他们一眼就发现了那个便他们走来的年轻人,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这一众禁军都站在他的阴影里。

“站住——什么人!”

酉时,宫中大火。

火势直冲云霄,映在宫中上千禁军的眼里。

“斩杀林贼!”

“杀贼!”

禁军们大声呼喊着,蜂拥冲向起火的宫殿,然后便看见大火卷成火蛇,横扫过一片禁军,将他们烧得撕心裂肺地哀嚎。

火随风动,那是有人在舞动手中的长剑,剑气卷起了大火冲向禁军。

在这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宫殿前,站着一个年轻人,正缓慢而稳定地挥动手中的剑,每一次挥剑,就有一片禁军倒下,但禁军们仍是前仆后继地冲向那个年轻人,悍不畏死。

最后,年轻人横剑于胸前,直指天穹,剑气上贯云霄,已经被烧得残破不堪的宫殿霎时被卷起了一半,少顷,砖瓦横木被火焰裹挟着坠下,宛如流星坠地,纷纷砸在禁军身上。

一时间,哀嚎声不绝于耳,余者也被震得头晕目眩,跪伏在地。

年轻人望向远处的大殿,即便是冲天的火光也无法照亮那里的阴影,他就这样踩着火焰一步步走向黑暗之中。

利刃破空而来,发出尖锐的刺响,年轻人侧身闪避,反手便割断了那人的喉咙。

身穿黑衣的刺客软软地倒了下去,但还有更多的刺客现身,利刃反射了火光,将年轻人四周照得通明。

他就这样一路杀过来,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都倒在了地上,无论是披坚执锐的禁军还是武功高强的刺客。

终于,他踏上了这座大殿的台阶,也看见了自己要杀的人,那两个人站在一起,高高地看着他。

他想过去杀掉他们,但被阻拦在了大殿之下。

他以为已经杀掉了很多人,事实上他确实杀掉了很多人,那些尸体已经铺满了整个宫道,自古以来,没有哪个王朝会在没有外敌入侵的时候死这么多禁军。

但这里还有更多的人,更多的禁军,更多的高手,人实在是太多了。

如果他要走,再来几千人也拦不住他,就像上次一样,但他不想走,他想要杀了那最上面的二人,那这几百或者近千禁军就会阻拦他很久。

他抬脚,踏上了玉阶,与殿上冲下的禁军厮杀在一起。年轻人已经不在用剑气了,他的气力损耗了大半,也不再是先前的飘散之姿,他的身上开始沾血,起初只是禁军的血,很快也染上了他自己的血。

他已经杀了很多人,远比三年前的那一次要多,而眼前的禁军也远比上一次多,杀之不尽。

站在高处的那两个人,从宫中戒严开始,就一直站在这里,看着正阳门大乱,看着宫中大火,看着成群的禁军冲上去赴死,再看着年轻人一步步走到他们面前。

“不错。”嘉靖夸赞他,眼前的这个人,头发散乱,血渍凝结成块,将头发和衣裳粘在一起,长衫之上尽是红的黑的血迹,看上去分外狰狞。

林寻舟没有动,他能感觉到这里还有几十名高手的气息。

要杀人的人和要被杀的人都没有动静,于是严嵩开口了,“少侠——尚有余力乎?”

他是在讥讽,这个让他一直心怀忌惮的年轻人,终于也走上死路了吗?

这个行事不合常理的鲁莽武夫,是严嵩心头的一块大病:他做了几十年的官,被他流放下狱官员不计其数,这种事他做得如鱼得水。

因为他深谙这世道的规矩,天子、官吏、百姓都坚定地守着这规矩和传统:天子为贵,上官次之,下官次之,百姓为轻。

他在这个规矩里面活了几十年,也得意了几十年,直到那个不按规矩行事的人出现,他才第一次感到了对自己性命的威胁——他整过很多人,并且相信他们不会反抗,或者不会怎么反抗——但这个人不同,他真的是会毫不拖泥带水地杀了自己。

等到这个人死了,他的弟子又来了——不过好在这个弟子也快死了。

严嵩欣慰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在他神游的一会儿,地上又多了十几具尸体,林寻舟的身上也多了十几处伤口,深者可见白骨。

所有藏在暗处的高手都露了面,站在嘉靖严嵩与林寻舟之间,将双方隔开近十丈。

“朕想过很多种办法来对付你。”嘉靖开口,他很欣慰,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毕竟他几度怀疑不存在这一天,“朕收揽过很多江湖高手,也用过很多取巧的办法,却忽略了身为皇帝最大的倚仗——人。”

嘉靖眼角含笑,无比愉悦,“皇帝所拥有着最多的东西其实是人啊——你武功高得犹如天堑,也终究会被人命填满。”

林寻舟没有说话,他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气力了,从正阳门一直到这里,他杀了数不尽的人,太多了……多到他握剑的手已经颤抖,他一直自视甚高,觉得无所不能,如今真的亲手杀了这么多人,杀得手颤,他才明白自己的气力也是有限的。

血从他的身上滴落,染红了脚下的一片地砖,听命于皇帝的高手却还有很多。

嘉靖抬手,缓缓放下,轻声念出他心底的话,“杀了。”

然后,火光一闪,巨响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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