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廓低头不语,闭上眼睛说了一句:“李公公,我死之后。望新帝宇文觉答应他的要求,送皇后娘娘去大觉寺递度世家。”
“是,老奴遵陛下旨意。
转身对着司马若干说:“娘娘,请随奴才到屏风后面来,凝妃马上要来了。”
“好,麻烦李公公。”
这一夜,恭帝拓跋廓注定是个长夜无眠。
长廊尽头,佳人身穿在白色的贵妃服款款而来,凝妃——侯莫陈凝迦,轻咳一声,一身病态的娇羞赢得圣宠。此时的她竟满脸的冷漠与奸险。
耳边又回响起那个声音。“大人以为,拓跋廓……”“已无价值!”
眼底的冷酷不逊白雪,侯莫陈凝迦停下了脚步,转身,早有宫人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抬头望去,挺拔的身影立于桌前,拓跋廓一脸的平静,对于凝妃的出现他似猜想之中,又似意料之外。
“御书房,非爱妃应到之地!”拓跋廓轻声而道,纵知此话亦是多余……
侯莫陈凝迦轻声一笑,踏进屋来毫无惧色。“凝迦欲借陛下一物而用,望陛下成全!”
“何物?”
“您的……”略微停顿,侯莫陈凝迦一脸狡黠,“传国玉印!”
宫人上前,将诏书置于案上。
拓跋廓,瘫坐在床前。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窗外的世界,没有蝴蝶嗅蕊的缠缠绵绵,只有一支红梅傲雪独立,伸出了墙头。
这个冬天,越发的冷了!
公元556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宇文泰病逝。
恭帝十二月庚子,拓跋廓禅位于宇文觉。
诏曰:
“予闻皇天之命不于常,惟归于德,故尧授舜,舜授禹,时其宜也。天厌我魏邦,垂变以告,惟尔罔弗知,予虽不明,敢弗龚天命格有德哉。今踵唐虞旧典,禅位于周,庸布造遐迩焉。”
公元557年正月初一,宇文泰长子宇文觉继承皇帝位,大赦天下,服装的颜色以黑色为上,任命李弼为太师,独孤信为太保,晋公宇文护为大司马,立正妻元依娜(西魏文帝的女儿晋安公主)为皇后,任命王琳为司空,骠骑大将军王通为左仆射。
独孤信轻轻抚着壁上的古琴,架上的经书,心头酸涩难言。
崔夫人曾是名闻长安的才女,与那些才名卓著的兄弟们合著过兵书策论,而到了生命的最后,她却成天在这些晦涩的佛典里打发时光。
崔夫人已经死了好几年,虽然儿女满堂,但独孤信仍然觉得,心头有一块东西被狠狠剜走了。
年深日久,时光已经平复了那块伤口,但一旦寂静无人之刻,他就会深深地感觉到胸口的空洞和痛楚。
也许是自己太过静默内敛,没有排解和倾诉的能力,所以只能向心底打一个深洞,无边无际地坠落下去,就像此刻,除了弥漫心头的寂寞和惆怅,他再也品味不到别的滋味。
独孤信取下一本西晋竺法护译的《维摩诘经》,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注,想起那些年崔夫人心中的绝望和痛苦,独孤信多少有些难过,但他也觉得她不够理解体谅他。
那些年他的升沉和艰难,她似乎漠不关心,她只念念不忘他在南朝另婚的不忠,却不肯原谅他当年被困洛阳不得已投降南朝的满心苦楚。
冤家,到死的那一刻,她仍然要下力气自毁也毁人,而自己也果然如她所愿,多年来被愧悔和思念所折磨,难以有几个晚上安眠。
“爹,”独孤般若从外面走进来,看到独孤信的神情,便明白了一切,“你又在想娘了。”
“般若,刚才啊,上你娘坟前坐了一会儿。你娘的坟前,我种了十亩梨树,本来叶落枝枯,毫无人气,可昨天黄昏啊,突然有一群喜鹊飞来,在坟头、树林里叽叽喳喳半天,我就想了,是不是你娘在给我捎话,说咱们家几位美貌绝伦的锁清与伽罗可有长高,今年都多大了,还没许人家,数落我这个当爹的不尽责任。”
独孤般若啧怪地看了独孤信一眼,这两年,独孤信越发瘦削、发髻也越发白了,自崔夫人离开后,他衰老得更加厉害,笑道:“爹,你又编故事了,小心伽罗听见了,不理你了。”
独孤信笑道:“我怎么敢取笑我们家掌府的大小姐?我跟你说啊,你们的婚事,我已经看中几位出众的少年儿郎,你要是…”
独孤般若不禁情急,拉:下脸道:“爹,不许你再提这件事,我的亲事还不急,娘吩咐过,要我们好好照顾你,妹妹们全都出嫁了,一个个守着身为总管、大都督的丈夫,守着成群的孩儿,极少回来,不再惦记爹,我要是再嫁出去,哪还有人能在家看顾爹爹?”
独孤信打量她神色惶急,越发相信独孤般若心里要求有多高。”
今天是,即位为天王的宇文觉在露门外柴燎告天、分封百官的那一刻,独孤信并没有在场,他的秦州旧部也有不少人缺席。
他携着杨忠和高宾两名爱将,站在花园的高台上,极目眺望着东方被大火映红了的天空。
这个独孤信为之浴血奋战了一辈子的国家,从此叫作了“周”。
来自大鲜卑山下的拓跋氏王朝,就这样被宇文家颠覆。
宇文家虽然也号称是鲜卑部落,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实际上是匈奴人的后代。这一点从宇文泰的面貌上就看得出来,宇文泰身材高大、头发棕黄、胡须茂密,眼睛幽蓝深陷,肤色白皙,一看就知道与棕黑色眼睛的鲜卑人种族不同。
这也是此刻独孤信心情复杂的原因,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建下的功业到底有没有意义。
他到底是在倾力相助一个异族的逆臣,还是为鲜卑王朝的重新崛起奋斗了一生?
虽然没有前往露门,但独孤信早已知道,自己将在今天升迁为“大宗伯”,成为北周名列第二的大臣。
名位已高至顶点的独孤信,此刻却满心窝火。
昨天下午,执政宇文护派人向他索取“大司马”的印信,今天,宇文护将接任独孤信的位置,一跃而为北周的军事统帅。
这个连短兵相接的小阵势都掌控不好的黄毛小子,他居然想厚着脸皮接手独孤信的二十万秦州兵。
连宇文泰在世时都不敢轻易动独孤信的秦州旧部,而宇文护居然敢趁着幼主宇文觉登基的机会架空独孤信,夺取他的兵权!
无奈,在这朝代更易、满城人心动荡的当儿,忠于旧主的独孤信不愿再生事端,咬牙将兵符、印信全数交给宇文护,想起自己多年经营军队的不容易,独孤信心中愤懑。
从当年不足千人的骑兵队,二十年生聚,才有了今天足以称雄天下的北周铁军,而宇文护居然轻轻巧巧地一伸手就摘走了他的印信,若不是看在已故的大冢宰宇文泰面上,独孤信岂会如此便宜他?
独孤府,曼林瑶院。
“二姑娘,已到戌正时分了。”婢女秋词走进里室,掀起挂在架子床上的雨过天青色纱帐,对着床榻上侧卧的独孤锁清轻声喊道。
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的独孤锁清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弧度极美,到了眼尾微微上翘,勾勒出难以言说的秾丽风流。
此时这双极美的眸子与秋词的对上,露出浅淡笑意来:“刚才做了个梦。”她缓缓开口,沉静的嗓音回荡在寂静的屋子里,像是蕴藏着一种深沉的哀寂,“梦醒来,突如汗蒸,手里摇着团扇,起身往小茶房去了。
桂花酥糖熬好了没有?”
想吃一些点心,眼下金秋桂花开,她就自己熬了些酥糖,让云盏看炉子。
“主子,我来了”,云盏顾不得擦汗,笑着麻溜儿装盘。
独孤锁清皱眉:“怎么就你一个,丝梦呢?”
云盏笑容瞬间尴尬了几分,摸了摸后脑勺,有点不知所措。
独孤锁清也就明白了,不用说,又偷懒耍滑去了!
心里冷笑一下,也没再说什么,把剩下桂花酥糖给了云盏,自己端着盘子去了院子里乘凉。
躺在躺椅上,喝一口清茶,捏一块酥糖放进嘴里,桂花的香甜味儿弥漫唇齿!苦逼的心情总算稍稍缓解。
独孤锁清缓缓的闭上双眼,前世所有的遗憾,都来得及弥补。前世所有的痛苦,可以一一避免。
苍天如此厚待她,她实在应该感恩戴德,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
“二姑娘又在沉思。”
独孤般若新派来的丫头,丝梦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圆润的脸孔上浮着俏皮讨喜的笑容。
一旁的秋词笑嘻嘻地接过话茬:“是啊!不知何时起,二姑娘就格外喜欢沉思。往这里躺上就是好半天。”
这几天夜晚伺候二姑娘,二姑娘从噩梦中惊醒。
醒来后,二姑娘就有了微妙的变化。揽着旁边瓶里的曼陀花,看了许久了。眼中偶尔流露出复杂得难以形容的情绪,令人难以琢磨。
秋词听了丝梦的一番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二姑娘性格就二个字琢磨,是人也就难免的。”
丝梦低声笑道:“咱们侯府里有三位姑娘,还有寄住在侯府的表姑娘,谁能及得上我们二姑娘明艳动人。”
话语中溢满了骄傲。
秋词连连点头附和:“说的是呢!高家表姑娘整日穿金戴银描眉画唇,看着也是美人一个。不过,到了我们二姑娘面前,就如萤火和月光争辉!”
丝梦掩嘴一笑:“哟,秋词姐的嘴皮子越来越麻溜了。要是二姑娘听到这番话,心里不知多高兴。”
两个丫鬟聊的兴起,声音早已传进了独孤锁清耳朵里。
奶娘性情沉稳持重,听着秋词和丝梦闲扯,心中有些不喜,皱着眉头说道:“这两个丫头,实在太聒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