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笑了,顾文则轻捶弟弟胸口一记,又给了他一个拥抱,“谢谢,真是我的好兄弟。”
“对了,小南,我真的还没有听过你叫‘叔叔’呢。没礼貌。”沈玉想起之前顾匪的玩笑,马上回头望着女儿道。
被突然点名,夏南怔了怔,看向那个同样望向自己的男人,默然很久,嘴唇动了动,看样子似是打算做出“叔”的发音,可双唇一合,却转眼道出,“不。”
叫一声“叔叔”,再简单不过。她连“爸爸”都叫了,这又有何难?可夏南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面对顾匪,她很不情愿用一句称谓将他定位成家人。
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很诡异,此刻的她并不能将这种感觉剖解清楚。心里既有懊恼,又有对自己的困惑,却也有一份理所当然般的坚定。
“‘不’?小南你…”
沈玉没想到女儿会拒绝,刚想说她两句,却被顾文拉住,“算了,你干嘛逼她?别对孩子太苛刻,她想怎样就怎样吧。”
刚被叫过“爸爸”,顾文心情好到不像话。原本以为要打开小丫头的戒心,需要花费很多时间与努力呢。岂料惊喜从天而降,他现在只想无限宽容地对待这个刚入顾家,对一切都还陌生且不适应的孩子。
“好吧。”沈玉叹了口气,随即被顾文拉着进房换衣服去了。
“匪,既然回来,今晚就别走了。我们很久都没有一块吃早餐,希望明天的早餐桌上可以见到你。”顾文关上门前,最后对弟弟说。
“好。”顾匪点头。
转头重新看向夏南,发觉她依然站在原地,用一种说不出怪异的眼神盯着他看。
两人视线交汇,她像被电到般蓦然回神,随即转身就走。
“你去哪?”顾匪叫住她。
“回房洗澡睡觉。”她回头淡淡一瞥。
“睡觉…这么早?睡得着吗。”顾匪看了眼表,“你还没好好看过顾家吧?我带你参观一下怎么样?反正明天也休息。”
“没什么好参观的。”夏南不为所动。
“那我带你去我房间见识见识,我那好玩的东西多了去了。我还可以榨果汁给你喝,要不要?”
一听到果汁,夏南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
――其实她从刚才就一直觉得很口渴,始终忍耐来着。不想麻烦顾文,不想打扰母亲,而自己也不敢独自在顾家里走动找水喝。
他这“诱惑”抛出得恰到好处,正中她心意。
可她并不清楚,从刚才开始,顾匪便发现了她不停舔嘴唇的动作。明白她是口渴,却又忍着不说。
“先去换便服吧,换好后直接下二楼向右转,最里侧左手边就是我的房间,你去那等我。”指了指她身上还未脱掉的小礼裙,顾匪转身下楼准备果汁去了。
待到确定那丫头看不到自己,他才逐渐放缓了脚步。
同时,心里升起一片无奈的迷雾。
他这是在做什么?努力地讨好一个仅有13岁的小丫头,没有任何动机与目的,只为让她开心一些,舒适一些。
其实,他对顾文撒谎了。
他明明不是为了恭喜他们才回到顾家的。
订婚典礼结束,他本欲回自己的住处,却听说老爷子非要求顾文他们回大宅住,疑惑之余,便鬼使神差地跟着回来了。只想着如果家里真出什么不和谐的乱子,有他在,也能适时做出缓解。毕竟老爷子有多不喜欢顾文跟沈玉的结合,他也是再清楚不过。
而除此之外,更多的原因则是:他很想保护那一个让人无端心生怜爱的丫头。即便,她连“叔叔”都不肯叫。
也或许这不是疼爱与同情的心态,只是一种“自我补偿心理”。
因为在很久之前的某一段时光中,他也曾如她一样,那么的不快乐。
顾匪房里的气氛有些沉重。
很久很久的静默之后,“啪嗒”一声轻微的响动。
“我走这个。”
夏南终于落子,长呼了一口气。
她与顾匪对面而坐。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摆着一副西洋棋。
稍早顾匪邀请夏南来他房间玩,的确让她见识到了他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童年玩具。可最后小丫头的注意力却被一副象牙西洋棋吸引住。得知她还不会玩,顾匪便主动提出要教她。
于是,在他耐心地为她介绍了各种棋子的名称及用途后,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两人就在貌似严肃又沉闷的气氛中保持“对弈”状态。
“你确定?”
翘着二郎腿,形态慵懒的男人只抬眼瞥了棋盘一记,便微扯唇角地问道。
夏南整个人缩坐在对面的沙发中,显得身形更小。双手捧着一大杯果汁,表情专注地看了看棋盘,才最终对他点头,“嗯。”
好像也没什么确定不确定的――她还是个新手,能正确地走出“马”,她已经对自己很满意了。
“若是落子无悔,那我可要走了。”
岂料那无处不卖弄风情的男人,晃了晃手中的红酒杯,淡饮一口后,居然抬起一只脚,只用脚尖顶着“小兵”,向前挪了一步。
“喂――!你怎么可以用脚?!”
夏南错愕惊呼,瞪着他,朝他的腿狠狠拍去,却落了一空。
“面对你这样的对手,我实在懒得‘出手’。”顾匪微微一笑,给出个令人气结的答案。
“可我都是在用手下棋,你居然用脚趾头,恶心不恶心?!”
“这表示对你的轻视:我用脚都能赢你。”他不以为意的表情看起来傲慢透了。
“你很轻敌是不是,我会努力让你输掉的!”夏南此刻活像一头炸毛的小狮子。
“嗯,我拭目以待。”
他哼了声,又喝一口酒,还欠扁地对她举杯做出个“轻便”的姿势。
真气人!
夏南瞪着他,直到他快要因为她的表情笑出来时,才重新看回棋盘。
“顾匪――!”
与此同时,门外突然就传入一记底气十足的召唤。
夏南闻声一愣,立马挺直身体,变得很紧张的样子。
“…是老…顾爷爷吗?”
“老爷子”三个字差点出口,她又咽了回去,换个恭敬的称呼。
顾匪不动声色地继续品着杯中物,只是表情忽而与先前不同了。
――原本面对她时总是带着丝缕暖意的清然凤眼,骤然突显深暗的阴郁。连眉心都跟着紧蹙起来。
他这样的眼神,夏南还是第一次见到。
好像眨眼之间,他突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之前持续良久的欢乐气氛,也随之凝滞,不复存在。
没来由的,她的心也莫名一沉。
直到顾老爷子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顾匪才终是放下酒杯,起身缓慢走向门口。
“等我一下。”
越过她身边时,他说。
音色很浅,却也很冷。
顾匪走出后关紧了房门,可隔着一道门板,夏南依然听得清那对父子类似争吵的对话。
“要不是无意发现你的车停在外面,我还不知道你也回来了!你小子就是无视我的存在是吧?!回来都不会打声招呼吗?!”
“我回不回来,对老爸你有影响吗?”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告诉你,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整天游手好闲的什么时候是个头?!明天马上给我搬回来住,再跟你哥一块去公司上班,他现在正缺个帮手。”
“我可从未‘游手好闲’过,只是暂时处于休假。公司又与我何干?除了哥坐镇,不是还有你的一票忠心下属吗?”
“下属只是下属!他们再有用,我顾家的产业还是姓顾!你以为我真能放心把公司交给他们?!净说些气我的话!…还有,我问你,今天订婚宴上出现的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就是紧跟着你的那个…丑化说在前头,你平时怎么胡闹我都不理会,但绝不准再找个来路不明的人进入顾家!那样的情况我决不允许出现第二次!”
夏南听到这句,捏着杯子的手抖了抖。
不准“再”找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进入顾家。
他居然用了“再”。那是说明,在他眼中,她妈妈就是第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吗?事到如今,她妈妈都已与顾文订了婚,顾老爷子居然还是这样不待见她。
“我已经30岁,难道与谁交往这种事,还要你亲自费心?…也要我愿意听你的才算。”
顾匪回击,虽然这样对自己的老爹说话颇显不孝。但却令屋内侧耳偷听的夏南感到很解气。
“你还知道自己已经30岁了?!怎么就不见成熟?实话告诉你,‘旭阳食品’的刘总已经看上你了,一直想把自己的宝贝女儿介绍给你,我觉得很可行…”
“哦?老爸你又要‘卖儿求荣’?大哥你没能拉下水,又把主意打在我身上了?我劝你还是省省,别白费力气。”
相较老爷子的怒喝,顾匪始终淡然应对,却反击力十足。
“臭小子!这件事我已决定,就不会更改!!你给我识相点,最好别惹我真的生气!!你知道后果!”
顾老爷子似是发出了力所能及的最大暴吼,随即传来的脚步声代表他已愤然离开。
夏南正襟危坐,心跳如雷。很快听到身后的门开了又关。
重新坐回她对面的顾匪,脸色非常不好。英俊的面孔像是罩了层冰,透着让人生畏的寒意。
“走到哪了?”
沉默后他问。没有抬头,手却探向棋盘。
“…我的棋还没走。”
夏南瞄着他的脸色,小小声。
“哦…那你来。”
顾匪慢半拍才收回手,显然心思根本不在棋盘上。
“心情不好是不是,”夏南更是没心再关注棋局,很小心地问了句,想想又道,“其实…我有时候也不会听我妈的话呢,也偶尔会故意惹她生气…可是过不了两天我们就会和好的,毕竟是亲人,不会有真的仇恨…”
顾匪不做声,仍是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我…先回去睡觉了。”
夏南努力在脑子里寻找更成熟更具体更能抚慰人心的安慰,却未果。大脑空白一片,能说出的话,也就刚才那么几句。想了想,她决定为他留下安静的空间,不再继续打扰他烦乱的心。
轻轻放下怀里的靠垫,端着果汁杯子,她一步步轻悄地朝门外走。
“等一下,南南。”
顾匪却在此刻突然开口叫住了她。
夏南刚回头,见顾匪朝她抛出一样东西。接住一瞧,居然是他的“兵”。
疑惑抬眼,听他说,“刚想起还没送你礼物,那个你留着吧。”
“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夏南问,直觉这东西他给得奇怪。况且那副昂贵的西洋棋,本是不应分割的整体,他怎么就随意拆出枚棋子丢给她了呢?
“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突然多出个小侄女,我挺开心的。”顾匪的回答合情合理。
夏南盯着手里的棋:既然如此,他干嘛只送她个威力最小的“兵”?干嘛不把“王后”送给她?
“还记得我刚才教过你‘兵’的走法吗?”顾匪又问,放佛察觉她的思忖。
“记得,它只能直行。”
“你要努力成为一个出色的‘小兵’,虽不起眼,却始终在不断前行。今后,无论在顾家,还是走入社会,要记住不断明确自己的方向,不躲不逃,也不能丧失斗志。未来你无法预测,也许片刻的迷失,都会让你找不到原本坚持的目的。可若你能始终保持勇往直前,就会成为很了不起的人了。”
安静的房间,顾匪清落磁性的嗓音,每一个字都切实地落入夏南的心里。这一刻她才突然明白,他送出这种莫名礼物的真实意图,是想教给她做人的道理。
“就像你一样吗?你也是在不断努力地向前走吗?没有过退缩,也没有过逃避?”
她盯着顾匪沉静的脸,轻声问。
“不,我的路…走得很糟糕。事实上,我曾一直处于消极逃避的状态而不自知。回过神来,竟已走完了30年的人生,很多事都已无从追回。可是你,南南,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所以叔叔希望有些道理你能尽早明白,尽早确认正确的路,以免将来追悔莫及。”
顾匪一步步朝夏南靠近,最终站在她面前,俯视她认真的表情。
“让你追悔莫及的事…是什么?”不知为何,夏南突然很想了解他的内心,很想看看那里面到底装着些什么。
顾匪不语,深沉的眸心浮现阵阵恍惚。
“…太多了。”
他浅淡一笑,最终只给出这种回答。许是不愿多说,或者真的无从计议。
“我知道了。”
夏南不再多问,思索后用力点头。
是第一次感到一个人的单薄几语,便为自己带来了无穷激励。
“不过…”她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紧捏的棋子,表情忽然变得有些纠结,“这个‘小兵’…是不是你刚才用脚趾头碰过的那个?”
…靠!!
她个蠢货!!干嘛说这句?!
“哧――”
顾匪怔忡几秒,蓦然失笑。眉目间的沉暗瞬间拨云见日,化为乌有。
夏南看看他,也跟着笑了。
――虽然她为自己没头没脑的蠢话懊悔得恨不能撞墙而死,可既然让他因此重展笑颜,她倒也觉得成就感十足了。
与此同时,心底一个想法渐渐清楚。
她虽不喜欢这顾家,可认识他,她也觉得挺开心的。
虽然答应了哥哥,可隔天的早餐桌上,却没有顾匪的身影。
顾文猜他前一晚就离开了大宅,不断叹息说他说话不算话,明明讲好的,又不守约。期间顾老爷子只专注看报,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顾匪在与不在,对他来说毫无所谓。
夏南从没吃过这么痛苦的早餐――桌上四人,每一个都怀揣不同心情,凑在一起就像学校食堂里临时搭桌儿的陌生人,一点家庭的和乐气氛都没有。
吃过早餐,夏南便向母亲提出要提前返校的事,虽然母亲不太同意,顾文也劝她再多住两天,可无论如何他们都没能打消她的决定,无奈下,只好送她回了学校。
离开顾宅,夏南只觉得压力全减,相当自在。却没有想到,会迎来一个不同寻常,备受瞩目的星期一。
从宿舍走到教学楼的一路上,不知她是否过于敏感,始终感到有人对她指指点点。
刚刚走进教室,原本嘈杂的环境忽然变得极其安静,同学们的目光都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她是哪里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