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星巴克出来，楼下人来人往。
这是位于京城的一个高档小区，匆匆而过的下班组，三三两两的学生，一切的一切，充盈着归家傍晚的温馨。
外加京城四月暖风吹拂，已经很有些垂杨时节的味道了。然而李逸却连一丝一毫快乐都感觉不到。事情看似在按照他预料的方向发展，却因为郑沾衣的加入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萧江，莫非早就察觉到了什么？
真是可笑，他答应了萧若华不对萧江动手，却抵不住萧江先发制人。
然而，方才陆景闲临走前的那句话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响。“这是你的复仇，却牵涉了太多无辜。”如果换作是其他人这样说，他一定冷笑着不予理睬。
但陆景闲有足够的立场和理由。
一方面，他是郑沾衣的男朋友。而多年前，他还是郑沾衣心里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兄，命运可笑，时移世易，他变成了一个与初衷违背许多之人，而郑沾衣依然在心里认为他初心未改。
那么，身为郑沾衣男朋友的陆景闲，对着他说出这样的话，是多么的讽刺。
头一回，李逸对眼前的路产生了迷茫与质疑。
他立在星巴克门口，一身衬衫外套，修长的双腿配着皮鞋，俨然是城市精英中的一份子。脚下的路蜿蜒，时有花丛绿植，星巴克巨大的落地窗里显现出他的投影。
一张冷峻的脸，眉宇间有愁色。
李逸忽然扶着额头倒退了两步，他再次看向落地窗里的那个人，就在方才，他居然感到一股陌生，仿佛闯中那个皱着眉穿着西装的男人并不是自己。
他脑海里慢慢地拼凑着多年前自己的样子。
那个空旷无人的教室里，他站在讲台上，风从四面八方的窗户里吹拂进来，而郑沾衣一手撑在桌上，笑意盈盈地看向他。
“沾衣，想想你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以后不如一起读博，一辈子都留在校园里吧。”
他似是十分纯粹地讲出了那句话。
而后那个轻盈明媚的女子眉眼弯弯，小声回答：“好。”
落地窗后的人似乎舒展了一点眉目，李逸看清了自己的轮廓，仿佛看到岁月多年的痕迹。一切都不同了，自四年前那场事发生后，他就再也不能与她一起留在校园里了。
或者更早，他为了母亲的病出国时，那个叫郑沾衣的师妹，就与他背道而驰了。
李逸按了按眉头，朝着居住的那栋楼疾步走去。
陆景闲站在门口，按了按门铃。
等了十几秒，没有人来开门，他不懈地又按了一遍，依然没有动静。陆景闲掏出钥匙，径直开了门。
“沾衣。”
他轻轻叫了一声，随即发现她常穿的拖鞋摆在地上。
陆景闲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短促地响了几下后，郑沾衣的声音从听筒另一边传来。
“亲爱哒，我在公司。”
“怎么去公司了？说好在家里等我回来的。”
“你见完朋友了？那正好，三叶和仙子今晚都要洗澡，你看着办了啊。给猫洗完澡别忘了洗这两天换下来的衣服，洗衣机调自动就好。”
“……”
陆景闲长吸一口气：“亲爱的，你就不关心一下我吗？没有人给我洗衣服，也没有人给我洗澡……人不如猫啊。”
那边传来郑沾衣的笑声：“哈哈哈哈你终于意识到了吗，三叶和仙子都是你带来的哈哈哈。”
陆景闲冷静了三秒，才道：“那你早点回来嘛，别加班了，公司这个事没问题，顶多告倒一个何雪萍。
“嗯？人家等你噢。”
说完，陆景闲还不忘撒了个娇。
“工作重要，你和猫过吧。挂了。”
郑沾衣无情地挂掉电话，想象着陆景闲吃瘪的模样，不由地笑出了声。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就只有她头顶亮着灯，萧若华的位置上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人了。
郑沾衣不由有些失神，白天在法庭上遇到李逸和易北，让她产生一种微妙的惶恐。下午萧江又临时将这件事全权交给她，郑沾衣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晚上和陆景闲吃完饭回到家，陆景闲说要去见一个朋友，她实在发慌，就又偷偷溜来了公司的，打算搜集一些资料。
走出办公室，来到一间存放档案的资料室，用萧江给的账号登录电脑，可以查看公司近几年来包括财务、人事上的明细。
郑沾衣把时间选为四年前，又选了人事调配这一项。
她想看看何雪萍四年前的踪迹，然而屏幕一闪，一个名字忽然出现在眼前。
她几乎怀疑自己眼花了，连忙揉了揉眼睛看了一遍。
李逸。
那个她无比熟悉的名字，怎么回事！郑沾衣心里猛地警觉，许多无形的线瞬间交织到一起。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点开，只见那里显示：
法务经理，拟聘用。
仿佛一记重锤敲到心里。
她试着点了一下李逸的名字，页面忽然跳转，跳出了一张简历。
那是四年前的简历，然而李逸那张清俊孤高的脸却丝毫未变。简历上的证件照修得很圆融，仍掩不住照片从里到外透出的清冷之感。
那是四年前李逸的证件照。
也就是说，李逸曾经到大优应聘过，并且差点拟录取？
看时间，正是李逸刚回国，与她还未取得联系时发生的事。但明明，李逸从未对人提过自己在应聘过大优，他对外说的是自己回国历练，而后顺利进入法官岗位。
完全隐瞒了这一段经历。
难道是，当时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令他不想提。然而，今天又有一场公诉方是李逸同学，主审法官是李逸，且针对大优的诉讼，若单纯是巧合，这也太巧了吧？
郑沾衣心头狂跳，她仔细浏览了那封简历。
除了一些技能和经历外，就是自我介绍，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然而，这一切落在郑沾衣心头，她却往更深的方向做了推测。
李逸拟聘用的时间，距离大优那场财务危机不过半月。而上次清明节李逸在山上喝醉，曾对她说，自己的母亲在四年前因病去世，原因是缺钱治疗。
那场财务危机中，郑沾衣作为分公司的人，都连着好几个月没有领到工资。
会不会是……
如果真的是因为大优的财务危机，导致李逸的母亲去世，那这一切就太离奇也太隐秘了。郑沾衣心头狂跳，过了一会儿，她才渐渐缓过来。
随即，一个更深的疑虑压上她心头。
她代表了大优，已经完全站到了李逸的对立面。虽然这不是大优的责任，也不是她的责任，但一切搅到一起就是这么说不清理还乱。
郑沾衣忽然想起萧若华，她是李逸女朋友，莫非，也与之有关？
如此想着，郑沾衣飞快地拨通了萧若华的电话。
等了大概几十秒，电话接通了，萧若华的声音有些哑。
“沾衣？”她犹豫了一下，问。
“若华，身体怎么样了？”
郑沾衣随即问道。
然而，听闻她这样的问句，对方却仿佛突然间变得很失望似的，缓缓道：“快好了，谢谢你关心。”
郑沾衣敏锐地察觉到，又问道：“李逸是案子的主审法官，你知道吗？你们联系了吗？”
那边沉默了一晌，萧若华的声音有些无奈和凄楚。
“知道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沾衣，没什么的话就挂了，我想休息了。”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盲音，郑沾衣忽然产生了一种极其荒谬的想法，仿佛她刚才的一通电话，让萧若华产生了一种绝望的情绪。
太奇怪了，她从资料室里走出来，迅速收拾了东西，想要回家把这一切告诉陆景闲。
按响门铃后，里面迟迟没有人开门。
郑沾衣忍不住敲门大叫：“陆景闲你在不在，再不开门今晚睡沙发！”
话音刚落，郑沾衣就听见里面什么东西倒了的声音，随后一阵脚步声逼近，门“刷”的一声开了。
陆景闲站在门口，衣服上鞋子上手上都是水。
郑沾衣越过他往后看，只见仙子和三叶躺在水盆里，一身的毛都湿了，一脸不悦。
“哈哈哈哈哈哈，你虐待小动物。”
陆景闲这是第一回一个人给猫洗澡，而且是一次照顾两只，手忙脚乱，还听到郑沾衣突然回家，不开门就不给睡卧室，一激动在地上滑了一跤，于是衣服上沾满了水。
“你都不可怜我一下的嘛，哼。”
陆景闲卖了个乖：“不管了，这猫抢了我的宠爱。拜拜。”说着理直气壮地躲进了卧室。
郑沾衣无奈放下包，把两只湿漉漉的猫从盆里捞出来，重新给他们洗完澡吹干毛放进窝里。阳台上陆景闲洗的衣服还挂着，这点还算满意。
经历了这一场家庭闹剧，她的心情没有那么紧张了。
一进屋，发现陆景闲双手握住手机好像在玩什么。
“和手机过去吧你。”
郑沾衣假装“干了好多活好累需要抱抱你居然在玩手机我生气了”的样子，趾高气昂地道。
谁知陆景闲一听她说话，吓得差点扔了手机，急忙按了两下home键。
“干啥呢？”郑沾衣不由起疑，瞪眼道。
“玩手机。”
陆景闲上来，一把冲到她面前：“让我看看，亲爱的工作了一天，还要干家务，累了吧，我给你捶捶肩。”
说着就把她往床上按。
郑沾衣闭上眼享受着陆景闲的捶肩服务，脑海里仍回想着今天在办公室看到的简历。
她忍不住开口：“我好像发现了一件事，和这次的案子有关，虽然只是个猜测，但我觉得百分之百是对的。”
陆景闲撒娇道：“都要过夜生活了，就别想工作了嘛。”
“很重要。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可能要从大优辞职了。”
郑沾衣缓缓道，回过头来看陆景闲。
陆景闲浑身一僵：“怎么了？”
郑沾衣将在资料室里看到的告诉了他：“我觉得，李逸师兄很可能是因为那场财务危机，才计划的这个诉讼，但我不解的是，如果何雪萍是漏网之鱼，他只告何雪萍就可以了，为什么连大优也要告？
“或许你开始是对的，我不应该参与进来。”
郑沾衣苦恼道：“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陆景闲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没事，我不会让你卷进去的，交给我。”
白天李逸也告诉他，何雪萍是罪魁祸首，但是……萧若华的那个电话，却告诉了他一切真相。陆景闲接到萧若华打来的电话，听到她和李逸的对话，也知道她被困在李逸家中，如果这一切属实的话，萧江才是最大的元凶。
只是，李逸因为萧若华的缘故，放弃了萧江，只是退一步，将大优告到破产。
“景闲，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郑沾衣忽然开口。
“萧江让我去法务部，没过几天，公司就涉诉了。萧若华生病，我全权代表公司，而后，我就在电脑上发现了李逸师兄和大优的瓜葛。”
她回头看着陆景闲，二人眼底俱是猜测，是啊，太巧了。
陆景闲感到一股寒意直冲后脑。
“而且，”郑沾衣微微低下头，“如果我发现这件事后，最信赖的不是你，那我会去找谁？”
陆景闲看着她，缓缓吐出两个字：“李逸。”
“对。”
“我发现后，一定会去找李逸师兄问清楚。那么，结局就很明显了。”郑沾衣笑了笑，“要么，猜测不成立，李逸师兄与这个案子一点私人关系都没有。要么，一切猜测都是曾经的的确确发生过的，我会懊悔，会难过，会走投无路，而李逸知道后，也面临着两条选择，一是继续诉讼，与我在法庭上争到底，或者，停止。
“而第一条选择基本不会发生，我由着良心，也不会继续代理这个案子。那么，所谓的律师圈，京城法律界，将再无我的容身之地。”
郑沾衣缓缓道：“这就是布局者的高明之处，只有当棋子在走投无路之际，才察觉到自己已在局中。
“况且，就算我明天去辞职，萧江也不会同意吧。”
即便郑沾衣万事不顾地离开，她身边还有陆景闲，陆景闲是大优的股东，他又如何与萧江相处。太多纠葛，已紧紧地捆住了她。
“沾衣。”
陆景闲不说话，只是双手用力，抱紧了她。
她说的一切，他都在今天傍晚向李逸转述了，并且成功摧垮了那个人的心理防线。但是，真的要这样吗？让罪恶者继续当道，让正义得不到伸张？
“景闲。”
郑沾衣轻轻叫他的名字，许多话欲言又止，全都化作哽在喉头的一声呼唤。
“当年那场事，你知道多少？”
她忽然抬头问他。
“不多，和你知道的一样，早在何雪萍出事时，我就察觉到她不干净，于是调查了她，但萧江也参与了，我倒真没查出来。”
陆景闲苦笑：“我真无能。别人都把你逼到绝境了，我才发现对方是谁。”
“我没那么脆弱，即使到了这步，依然可以鱼死网破不是吗？”郑沾衣抬头。
她想起多年前在法学院接受的教育，那是个人人宣扬自由平等的地方，每个同学都可以在课堂上与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辩论一个问题。老师没有架子，同学积极好学，他们把卢梭等人奉为经典，一身的书生意气。
虽然后来这意气已消磨了大半，但不代表，她没有献身的勇气。
“只要我搜集到萧江的证据，在法庭上做自认。景闲，我想保住大优，那是你爸爸的心血。如果真的可以把萧江揪出来，那我即使身败名裂，又算得了什么呢？到时候，你经营公司，我就在家养猫。”
郑沾衣依偎在陆景闲肩头，平淡叙事。
“如果没有萧江的证据，放弃大优也没关系，我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
陆景闲轻轻环了她的肩：“沾衣，答应我，不要为了告倒萧江而让自己置身险境，好吗？”
“除了你，金钱和公司都不重要。”
可是，郑沾衣抬起头，在灯光下看他的眼：“景闲，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不揪出这个藏得最深的布局者，早晚有一天，我会懊悔不止的。”
她看着他，定定道：“而且，一旦萧江倒了，公司清白了，你就可以独自掌握那些股权。”
一时无话，直到晚上洗漱完毕，陆景闲看着身边的人忙碌了一天终于进入梦乡，看着她的睡颜，缓缓道：
“不，还有一条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