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经纬坐在客厅里,等待林敏下班。他刚跟邵一安通过电话,脸上还挂着笑意。前些日子太紧绷,如今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他也放松了不少。他翘着二郎腿,随手拿起沙发边上一本《资治通鉴》。
门口突然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其实一秒前他就已经判断出于和丰的脚步声,只是再起身回自己房间已经来不及,索性就那样坐着。
于和丰显然是没料到于经纬会在家,推开门的瞬间,嘴里还哼着小曲儿。看见于经纬后,他清了清嗓子,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父子俩没有打招呼,于和丰径直走回主卧,自从上次于经纬在他房间里翻东西被他发现后,主卧就一直锁着。他低头开锁的时候,于经纬冷笑一声,这老头还真以为自己有一屋子金银财宝么?
于和丰回屋脱掉外套,再出来时,胸前衬衫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了两颗。于经纬瞥了一眼,继续一言不发地翻书。
“听说留校名额下来了,定了你?”于和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才开口问他。
于和丰站着,他坐着,居高临下。
“嗯。”于经纬回答道。
于和丰接着问:“那后续怎么安排?”
于经纬听的是云里雾里的:“什么怎么安排?”
“职称、待遇、福利,这些你都了解清楚没有?”
于经纬干脆不理于和丰这些制式的谈话,只是于和丰依旧咄咄逼人:“这个名额敲定之后,什么时候公示,公示期多久,进学校后,职称是助教还是讲师,作为员工,宛音原则上来讲是要分一套房给你的……”
于和丰说了这么多,于经纬只听见了“助教”两个字,他以为于和丰是在针对邵一安,便反击:“宛音的助教从来都是学生和临时工来进行的。”
“你说什么?”于和丰显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于经纬也意识到自己有些鲁莽,便闭了嘴。
于和丰到饮水机前,给杯子里添了些水。于和丰的杯子是容量大又很深的茶杯,添水的这十几秒,房间里一片死寂。
于和丰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显然是烫到喉咙了,他面目狰狞了几秒,待热水流进胃里,接着说:“说实话,这年头在这小地方的音乐学院当老师,真没什么发展。”
“那您倒是说说,做什么有发展前景?你的工作么?”于经纬冷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嘲讽。
于和丰像是没听见似的,反而拉了条小板凳,坐在他对面,认真分析起来:“你想想,宛音这几年招生人数一直在减少,说明报考的人越来越少了。如果照这个趋势下去,学校是不是要裁员?如果要裁员,肯定不可能裁那些经验丰富的教授吧?那个时候,会落到谁头上,我想你应该清楚。还有,宛音那地方偏僻,跟荒地没什么两样,到时候你娶个姑娘,难道要让人家住筒子楼里么?”
“你刚不是说学校会分房子么?再说了,市区和那边开车其实很方便。”
“你——”于和丰被他噎住,一时间无法反驳,便转换话题继续,“我们可是一直在宛音隔壁住了这么多年,宛音的老师,工资不高、职称难评、晋升慢,这种工作根本就没有意义。”
“你让我考的那些所谓的事业单位,不是一样的么?”
于和丰厉声说道:“怎么能一样?不一样!”
于和丰往往在不占理的时候,便试图以声音大取胜。但他忘了,于经纬已经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惧怕他,也不再相信他所说的就是权威。
“你到底想说什么?让我把名额让出去?”
“放弃这个名额,未来才海阔天空,你现在眼界太窄,什么都没见过。”
于经纬知道于和丰是这样的做派,早就习以为常,可还是觉得他所说的所有话太没道理,便沉不住气跟于和丰争辩了几句。
他知道于和丰在打房子的算盘,可房子跟他留校任教有什么关系?于和丰的想法让他捉摸不透。
两个人如往常一样不欢而散。于和丰平披了外套离开家里,临走前还重重摔了门。于经纬则继续等林敏回来。
林敏中午没有回来,大概是来不及从学校赶回来,便干脆在办公室休息。
于经纬自己去楼下小饭馆随便吃了碗面。回来他试图拧开主卧的门,无果。
他回到自己房间,林敏这段时间住在这里。他床上换了新的床单,桌子上堆积着林敏的教案。他坐下翻了翻,很快便失去了兴趣。
*
睁开眼时,于经纬吓了一跳。林敏正坐在床边看着他,眼里满是怜惜。
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妈。”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看你在睡,就没吵醒你,瞧把你给累的。”
“早上突然想回来,一大早就跑回来了。”
于经纬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居然已经晚上七点了。他竟然昏睡了整整一下午。
“你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下午四点就下班了,想着回来也没什么事做,就在办公室待到现在才回来。”
“留校名额定了,是我。”
林敏眼里满是惊喜,但也没有表现得太外露,她说:“我就知道我儿子可以,想吃什么?妈给你做,或者咱俩下馆子去,咱俩庆祝一下。”
林敏说着便起身收拾准备出门,于经纬仍然睡眼朦胧,刚起身走了几步便撞墙。他去洗手间抹了一把脸,出来后跟林敏说:“早上跟我爸又吵了一架。”
“你爸?他又给你打电话了?”
于经纬纳闷:“他在家啊。”
林敏穿了外套出来,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他已经好多天没回来过了。”
“你都一个人住的?”
“嗯。”
“我这段时间也没什么事,刚好搬回来跟你住。”
林敏笑着说:“你忙你的吧,我经常下班没个准点,咱俩一天还不知道能不能见上面呢。”
“妈,我不是说了,身体最重要,别再这么忙了么?”
“我知道,我已经好多了。”
于经纬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毕业班本就辛苦,只希望赶紧到明年六月份,那帮熊孩子赶紧考完赶紧滚蛋,让林敏好好放松一下。
于经纬换好衣服,在玄关处等林敏。突然,他瞥见鞋柜里于和丰的鞋一双也没有了。只剩下他的拖鞋。
“他的鞋都去哪儿了?”
“人家自己全搬走了。”
他拉开客厅的酒柜,于和丰的酒和茶叶罐也一并消失了。
那为什么,他今天早上会突然回到家里呢。搬东西?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啊。
他正在想这个问题,林敏自顾自地说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爱怎么样怎么样,你现在也大了,我觉得你也能理解。他现在拖着,无非就是等着那房子,那房子在你名字底下,他没办法。等闲下来我俩去把离婚手续一办,现在这样倒还好,我落的一身轻松。”
于经纬只觉得眼眶一热,赶紧转过身去,不让林敏看见自己的脸。
他回答:“嗯,好。”
这也许是他们这一家人最好的相处方式了。
林敏换了身亮色的衣服,又化了妆,看上去气色很好,她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很重视今天的晚餐。
林敏一脸幸福地挽着于经纬的胳膊,一路上对于经纬嘘寒问暖,又讲了些班上学生的趣事。于经纬的心放下不少,看来林敏的状态确实有好转。
“对了,你爸早上跟你说什么了?”
“他不想让我留校,让我放弃这个名额。”
林敏皱着眉头,却也想不明白于和丰的用意:“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不明白,妈。这都已经定了,他没法干涉的。”
看林敏仍旧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轻轻掐了掐林敏的脸颊:“妈,咱俩今晚是来庆祝的,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笑一个。”
林敏终于笑了,她觉得,她有儿子这个依靠,便踏实多了。
他们选在了一家西餐厅。为了庆祝,林敏特地点了一瓶很贵的红酒。
林敏很激动,脸颊绯红,眼睛里一直噙着泪,看上去亮晶晶的。
在烛光下,林敏郑重地举起酒杯,为于经纬庆祝:“儿子,第一,我祝贺你长大成人,有胆识,有担当,正直又善良;第二祝贺你美梦成真,从小别人都说你是钢琴天才,或许你的天赋确实占了很大的比重,但仍然跟你十几年的努力分不开;第三,我祝贺你有平凡的勇气,成为钢琴家或许是所有钢琴系学生的梦想,但我也知道你受妈妈的影响,一直想当一名老师,妈妈支持你所想的,当老师就是要被大多数人看不见,只被你教过的少数人记住,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坚定地走下去;最后妈妈谢谢你,能站在妈妈身边、支持妈妈,让我感觉到家人的力量……”
说着说着,林敏已经泪流满面。这些话她从来没当面说过。于经纬努力忍着,却也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你是我的骄傲,儿子。”
一直坚定地站在他身后的妈妈,原来如此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