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的那一日,三月初八,如许烟预想的那样。柳枝刚刚抽出新条,满城绿意。
她站在城墙上,接受万民的朝拜。她看着不远处那条红色长龙,那里有她的爱人。
不知怎的,眼眶突然有些潮湿。果然这种场面,无论来几次,都让她心绪难平啊。
她携着他踏上一层层玉阶。玉阶仿佛无尽似的蜿蜒至云中。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人生就停留在这一瞬。
手中握着的是他清瘦的手,指腹间摩挲到的是他的薄茧,足下是没有尽头的玉阶,人生若如此,也无憾了。
可惜妄想就终究只能是妄想。玉阶再长也有尽头,人生亦然。
在玉阶的最高处她对着他嫣然一笑。高处不胜寒,还好她这段路有他相伴。
他看着她娇美的面容,一时间竟有些失神。正午的阳光洒在她脸上,他能看清她脸上每一处细小的绒毛。
许是爬的有些久了,她的额头微微有汗珠沁出。他抬手轻轻抚过。
他看到她的笑意有一瞬间僵硬,随后便绽开了更为开心的笑颜。
可能被她这份喜悦所感染,他也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份笑意。转过头的时候,不知怎的,云起突然想:红色真的很适合她。听说梁国只有皇后才能穿红色。
人生最荒唐的事,莫过于看着模糊镜中自己仿似无瑕的脸,便真的以为是无瑕的。许烟听着门外王总管的禀报声,如是想着。
她整了整衣襟,最后看了眼在龙榻上正襟危坐的云起,说:“今夜我可能回来的晚些。不过若是太晚,你可要去寻我,我可不想错过我们的洞房花烛。”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活泼些。
他没有回话,她不再看他,抬脚走了出去。
议事殿中,即使是晚间,大臣们依旧如白昼上朝时般井然有序站在平时的位置上。整个大殿满满当当,只除了她平时惯常看的那个人。
她坐到龙椅上,兵部尚书立即向前一步启奏:“回禀陛下,梁国军队已至京城外,如此动作,朝中必然有人里应外合。六年前云朗勾结梁国,其族中人只余云起。现如今梁国军队兵临城下,朝中有如此狼子野心之人的身份,昭然若揭!还望陛下明察秋毫!”
话音刚落,骠骑将军何远上前一步道:“如今要紧之事是先商量对策,如何应对梁国。其余事之后再议。还望陛下授臣虎符,待臣领兵前去会会那等梁国人!”
许烟看着这熟悉的一幕再次上演,不由回想道,下一个发言的人会是谁呢?是首辅王勤吗?不对,自己上个月刚刚将他撤了职,现在的首辅应该是陆淮。
只见陆淮悠悠出列道:“今天是陛下的新婚之夜,但事发突然,依臣所见,还是要烦请陛下请出皇夫来说说现在的情况为好。”
此话刚落,大臣们又开始了熙熙攘攘的谈论。许烟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她知道他要来了。
果然,不多时,外面响起了通传声。
云起一身红衣,翩翩然走入大殿。未等大臣们开口,许烟便道:“尔等退下等候通传。孤与皇夫有要事商议。”大臣们相视一眼后,齐齐退下。
俄顷,偌大的殿中只剩许烟和云起两人。
她看着他片刻后,粲然一笑,向他招手道:“快上前来!往常都是没机会让你上前来的,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这样看你。”
云起开口想要说话,许烟摆摆手打断他:“没有什么需要你向我解释的。”
云起只好依言上前。待他走到她面前时,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她已经想不清有多少年了,离这样的他已经过去了多少年的时光。今天他竟如此开心吗?
她笑笑,眼神落在他端着的盘中。盘中是一壶酒和两个酒盅。她笑得更开了,对他说:“来我身边坐吧。”
他走上前去,酒杯相碰,发出“叮铃”的清脆响声。
许烟将他拉至龙椅上坐下。他挣扎着说着不合规矩,但当许烟坐上他的腿环着他时,他便停了挣扎。
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陛下要喝交杯酒吗?”
许烟闻言,对他笑道:“不急”。
随后,拿起盘中的玉壶,莹白的手指在壶盖上盘旋着。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云起凝视着许烟道:“现如今的情况,陛下最好先......”
没等他将话说完,就被许烟打断:“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说起来,你我还从未单独出去过。如今我们大婚了,等过些天我们一起出去玩吧。不带侍从,就你和我。我想和你一起坐看云起时。”
云起说不上来是怎样的感受,只听到自己有些哽咽的声音:“陛下龙体为重,事务繁忙,怎可置天下于不顾,纵享平民之乐?”
许烟把玩壶盖的手一顿,低着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勾起一个苦涩的笑道:“若我不是皇帝呢?”云起没有回答。
许烟接着追问:“若我不是皇帝呢?”云起深深地望着她道:“那臣当陪您一起游历天下山水。”许烟如何不知,这只是他的托辞。但还是勾起了个微笑道:“好啊。”半晌间,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云起将手覆在许烟手上,当许烟望向他时,他没有回看她。只是将玉壶转到自己手中。
他轻声道:“陛下,酒要凉了。”许烟没有打断他。
他看着自己为她斟了满满一杯酒,待到要为自己斟时,许烟却伸出手来,放在他的手上,夺走了玉壶。
许烟垂眸,笑着说:“这九曲鸳鸯壶不是这么用的,我来教你。”说着,将壶盖转向了另一边。不知怎的,云起的手微微颤抖。
随后,许烟将他的那杯酒塞入了他的手中。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抬起手的,有意识的时候两个人的手臂已经交织在一起。
酒入喉中的那一刻,他听到许烟问:“你想做皇帝吗?像梁国那样的?”
他没有回答,酒顺着喉咙流下,唇齿间是散不去的浓烈。
忽然唇上覆上两片柔软,他感到许烟不得章法的亲吻,他扣着她的头,渐渐获得主权,开始攻城掠地。直到尝到口中的血腥,两人才放开了彼此。
许烟笑着,手指轻轻抚上他如玉的脸,轻轻摩挲。云起也不动作,只是看着她。
须臾后,许烟低头,从怀中拿出份圣旨,像是炫耀似的将它塞到云起怀中,对他说:“我说过以江山为聘,还望你欢喜。”
她想笑,鲜血却不听她使唤般的从唇角汩汩流下。云起抚上她的面容,眸色中尽是心疼。
许烟反握住他的手道:“夫君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
云起一怔。随后便听许烟虚弱的声音接着道:“夫君你今日可欢喜?”
许烟的意识渐渐模糊,她已不知自己在言语些什么。只是在意识快要消散时,她听到自己问出了那个两世都没能问出口的问题:“你可有欢喜过我?”
云起刚想开口,喉中便尝到一阵腥甜,他喷血而出。他抬起颤抖着的手紧紧拥住许烟,看着她眸中的惊慌,笑着对她说:“为夫今日很欢喜。”
接着,他的手拨开她额前的几缕碎发道:“为夫自是心悦娘子的,从始至终。”
言毕,他吻上她的额间,感受着她的体温在自己怀中渐渐冰凉。他怀抱着她,笑意凝固在唇间。
他猛地吐出口鲜血来,抱着她冰凉的身子从议事殿的后门走出。
天边,已然破晓。几缕碎阳洒在他踉踉跄跄的身上,他背着她一步步爬上宫墙。
耳边,似乎能听到梁国军队奔来的嘶吼声。他登上琉璃瓦,将背上的女孩轻轻靠在他的肩头。
远处,朝阳拂开阴云,夺目的光倾泻而下。
云起苍白的唇勾起一抹弧度,吻了吻身旁的女孩道:“说好了的,我来带你坐看云起时。”身体的温度渐渐消散,他拥着她直到身体僵硬。
不知过了多久,宫墙上早已没了两人的身影。
青石砖上掉着道圣旨,清秀的字迹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目“寡人无才,兹禅位于太常少卿云起,力效仿梁国体制,愿诸臣民齐心,共创煊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