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伊萍、程酱和任朦朦三人赶到吕伊萍家的时候,Vicky正在客厅的落地窗前静静地站着,馒头敬畏地伏在她的脚下。
“Vicky......”吕伊萍屏退了想要说什么的女佣,衣服都没顾得上换,就向她走去。
Vicky转过身来,看了看三人。
程酱和任朦朦都大吃一惊,这个眼神真不能相信属于之前那个有老年痴呆的老人!虽然这不是两人第一次见到她清醒的时候,但是这一次的神情跟上次比要精悍得多。
“Vicky,你感觉怎么样?”吕伊萍担心地问道。
Vicky叹了口气:“为什么要瞒着我?”
吕伊萍一怔,小声道:“什么......瞒着你?”
“唉。我都这样了,还要浪费时间吗?”
这句话让整个房间冷寂下来。
“Vicky,米达先生的事你都知道了吗?”程酱忍不住问道。也许能够从清醒的Vicky这里得到一些重要的消息,这是程酱的直觉。所以必须抓紧时间。
“是的......”Vicky闭上眼睛,极其缓慢地低了一下头,喉咙里默默吞咽了一下,“我还知道阿刃也死了。”
“怎么会...谁告诉你的?”吕伊萍问道。
“你们......你们在我发病的时候说的话,有一些我能够听得到,有一些对我来说无法忽略的事情,我能够听得到......”Vicky的声音虽然悲痛,但却仿佛在酝酿一种力量。
阿兹海默症发病期间竟然能够听到和记住旁人说话?这让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但是阿兹海默症本就是一个医学上还没能研究透彻的绝症,因此出现各种未知的情况也在情理之中。
“我每时每刻都在与那团混沌战斗。”Vicky的声音像是一个斗士,蓝色的眼珠闪射出生命的光芒,“我从你们的对话中得到了足够的信息,然后拼命思考,拼命回忆,任何主导我的思维的瞬间我都不放过。”
“我的米达,是被一个十年前认识的人约出去,然后被杀死的,对吗?”
三人一起点头。面对Vicky此刻超越凡人的精神状态,吕伊萍等三人近乎本能地配合与服从。
“十年前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除了当事人,只有米达知道,他也只告诉过我一人。我今天要告诉你们,不让这件事情蒙尘。这件事一定与米达的死有关,因为它的当事人现在都死了。”
这话让程酱背后一股寒意升起,不禁一把握住了任朦朦的手。
“十年前的10月31日,米达给一个人做了一个禁忌的手术,从此改变了四个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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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阿刃才14岁。
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年纪,阿仁却背负着父母、哥哥和弟弟一家四口被活活烧死的噩梦般的遭遇。养育自己长大的阿姨,正是这场大火的凶手。而在死刑执行之前一天,这个阿姨在狱中自尽,死前一直念叨着“对不起”三个字。
任谁也无法想象这样的经历能够带来怎样的伤痛,想必那种黑暗足以将一个稚嫩的灵魂彻底吞噬。
但是阿刃却找到了希望之光。
那是她的救命恩人。
......
在纵火的那天晚上,阿刃之所以躲过一劫,并不是因为去参加学校组织的夏令营,而是跟一群社会上的朋友去KTV通宵唱歌。
阿刃本是个乖乖女,听父母的话、成绩好、长得漂亮,是所有大人交口称赞的“别人家的孩子”。但是这样的生活让她感到厌倦,处于青春期萌芽的她想要寻找一些刺激。
这些社会上的朋友是同班同学引荐的。这是一群年龄比自己大了将近十岁的人,身份是社会青年和落魄的大学毕业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和出身,唯一让阿刃感到舒服的是他们都很率真,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感受不到任何压力。
何况其中还有一个男生特别帅,帅到让人感到他在发光。
那一天晚上,在KTV唱到半夜,阿刃突然心神不宁,想要回家,大家都不愿意放她走,只有这个大男生自愿骑摩托车送她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阿刃从背后紧紧抱着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
美好的一段路很快结束,地狱之门却在眼前打开。
熊熊大火已经几乎吞噬了一切。阿刃拼命用钥匙打开了门,但除了火焰和浓烟什么也看不见。
阿刃认为这是自己的错,如果自己不撒谎出去通宵唱歌,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于是她决定和家人一起死,向火焰的炼狱走去。
就在即将被烈焰吞噬的一刻,有个人将她一把推开,然后只听“轰隆”一声,阿刃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被消防队员救醒之后,阿刃看到身边躺着被烧得奄奄一息的大男生。俊美的脸已经被烧得像烤红的刚碳,黑里带着红,一半的身体也全部焦黑。
阿刃疯狂地哭了起来。
但这人竟然用唯一没有受伤的手握住了她,焦炭般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似微笑的表情。
......
医生诊断阿刃安然无恙,除了衣服被烧坏了一些以外,连一寸皮肤都没有受伤。但这个大男生全身烧伤面积高达80%,还有生命危险。
经历了无限悲恸和生死一线的阿刃在这时找到了希望之光一般的生存意义———她要救这个人。
阿刃的父母生前购买了大额的意外险,再加上不菲的遗产,受益者只有阿刃一个人。因此阿刃在经济层面并没有什么困难。
而这个男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大学毕业后生活落魄,除了一辆摩托车以外并没有什么像样的财产。
阿刃不遗余力地请医生救治他,总算保住了他的性命。
在治疗的日子里,阿刃几乎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与他交流似乎也成了唯一有意义的事。
在终于可以开口说话的时候,大男生说谢谢阿刃救了他。
但阿刃摇摇头,说是他救了她。
他说换了是谁都会去火中救她这样的小女孩。
但阿刃再次摇摇头,说她拯救的不只是自己的身体,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他们变得无话不谈。
两个人都已是孑然一身,也许在那个时候一起决定了共同的未来。
......
逃离熟悉的一切,也许是两个人共同的选择。
阿刃决定到英国生活和学习,而那个人也跟她一起来到了伦敦。
80%的大面积烧伤,让他几乎成了一个废人,不用说面目可怖。
这样的重伤在国内还很难医治,到英国找最好的大夫为他治疗,是阿刃最大的目的。
但是在举目无亲的英国,一个14岁的小女孩和一个重伤不能行动的病人如何求医?连正常生活都困难。
幸好阿刃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除了英文不错以外,她竟然还知道找当地的唐人街帮忙。
生活在异乡的中国人面对这样一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同胞,大都愿意施以帮助。何况小姑娘本身还有不少钱财傍身。
总算安顿下来后,真心和假意的老乡们纷纷出现,在种种经历后,阿刃学会了分辨成年人的谎言。虽然也被骗了一些钱,但她和那个大男生总算正常地生活了下来。
阿刃将为他求医治病放在了首位,自己申请延迟入学,把所有时间都放在为他奔波于伦敦各大医院求医,见了无数外科医生。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医生愿意为那个人做手术。照理说,在不缺钱的情况下,大面积烧伤换皮手术虽然有风险,但并不是无人愿意做的手术。
这里面的原因只有阿刃和那个人知道。
......
在来到伦敦几个月之后,阿刃遇到了一个台湾人。
这个台湾人是一个医药代表,工作内容是向各个医院的医生兜售药品和医疗器械,因此认识很多医生。
阿刃拜托他帮忙寻找高明的外科医生,但是她没有告诉他那个大男生的具体情况,而是要求具体的手术方案必须自己亲自去谈。
这个台湾人帮她引荐了米达医生。
米达医生一开始断然拒绝了阿刃的要求,但是阿刃告诉米达医生,如果再没有人为他做手术,他就要绝食自杀了。她求米达医生去看看他,就算不做手术,至少也去看看他。
米达医生是一个有悲天悯人之心的人,在犹豫了几天后,终于还是决定去看看。
那一次见面,决定了四个人的一生。
......
米达医生决定为那个人做手术,但是这种手术极其特殊,没有任何一家英国医院会接受。
在阿刃苦苦哀求和思虑再三后,米达医生决定私自为他手术。这种行为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有极高风险的,不仅是在用职业生涯冒险,甚至可能受到法律的株连。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现实的问题:手术不可能在医院里做,因此医疗设备和药品也没有。这些设备和药品必须从特殊的渠道获得。
最终,米达医生找来那个台湾人,以高昂的代价让他帮忙准备手术需要的所有设备和药品,条件是他必须发誓终身不把手术的事情告诉别人,也终身不能去骚扰阿刃和做手术的人。
台湾人答应了这个条件,同时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米达先生在医院里采购了他推销的药品,帮他完成了医药代表生涯里最大的一单。凭借这一单成功销售,他不仅获得了可观的提成,还得到了总公司的晋升,事业从此走上了正轨。
......
手术的时间正是10月31日。
这场手术持续了30个小时,最终手术成功。
抛开手术内容本身的争议,米达医生认为这是他职业生涯最成功的一次手术。
术后恢复需要一年,阿刃一直陪伴在那个大男生身边,米达医生也经常去看望他们,为他做术后的检查。
那个台湾人也如约销声匿迹。为了让阿刃和大男生心无挂碍地开始新的生活,米达医生让他们以为台湾人在整件事情里的作用仅仅是引荐了自己而已,对于手术的内容和手术者的身份一概不知。
一年后,大男生完全恢复,焕然一新。他改名换姓,再世为人,在英国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阿刃也终于开始了已经推迟了一年多的留学。
她跟那个大男生由于种种原因没有作为恋人在一起,彼此间像朋友一样各自开启了新的旅程。但是阿刃的内心依然爱着他,这种爱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男女之爱,也再难有其他感情可以撼动。也许唯一可以的只有时间。
米达医生在职业生涯的末年经历了这一场手术之后,带着复杂的心情提前退休,跟妻子一起回到了她的故乡———爱丁堡———从此过上了平静的晚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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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生活一晃就是十年。”Vicky的声音好像从悠远的时光里回到了现在,“直到阿刃找到米达,走进我们的生活帮助我们。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听完Vicky的回忆,程酱等三人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一切的起源原来都来自于十年前,那一场超越了生死和伦理的手术。这些充满着撕心裂肺和幽情暗恨的事实情由着实让人感慨人生的无常。
那四个人的一生,都从那时起改变了。
“我的米达的死,既然与十年前的人有关......还有阿刃也死了......活着的另外两个人呢?他们也在爱丁堡......”Vicky的表情开始轻微地抽搐起来。
“Vicky?”吕伊萍发现了Vicky的异样。
“我......呵呵,那团混沌又回来了......我......交给你们了......”只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光彩从她的眼睛里离开了。木讷的表情回到Vicky脸上,眼神里只剩下呆滞和恐惧。
吕伊萍默默地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握着她的手,轻声地安慰她。
片刻之后,Vicky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吕伊萍将一张毯子盖在她身上,疼惜地看着她。
房间里一时又安静了下来。
“Vicky还不知道,那四个人已经死了三个。”任朦朦小声但清晰地打破沉默。
“第四个人...没想到是......”程酱还在对这件事情万分震惊,“阿刃深爱了十年的人,竟然就是......”
“现在的问题是,这一系列的凶杀案跟十年前的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任朦朦依然保持着强大的冷静。
“这还用说吗?!亮亮、阿刃和米达先生都是艾伦杀死的!是因为Crisper-Cas9基因编辑器!跟十年前的事情能有什么关系?!”程酱突然激动了起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亮亮和阿刃的死自然是因为Crisper-Cas9基因编辑器,但是艾伦为什么非要杀死米达先生?在亚瑟王座山上的时候,艾伦有说清楚吗?”
程酱一怔。
“至于米达先生......唉,往事不堪回首,有机会的话,再聊他的事。”
这是当时艾伦的原话。
任朦朦继续说道:“别忘了艾伦也是被杀的,还被伪装成了自杀。”
程酱的脑海中开始酝酿着一种模糊不清的想法,但这种想法是他绝不愿意看到的。
他用力摇摇头:“就算是这样,又能说明什么呢?”
任朦朦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熟睡中的Vicky———吕伊萍一直在抚拍着她,让她睡得更安稳。
吕伊萍见Vicky已经睡得很熟,才从沙发上转过身来,望着程酱和任朦朦,似乎欲言又止。
“有一件事情......”吕伊萍一边说一边摸着自己的手臂,似乎很冷,“我不太确定,但是......既然有那样的手术...说不定......”
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紧紧地闭上眼睛,好像在逼迫自己去回忆确认一些吓人的东西。
然后她睁开眼睛,颤抖但笃定地说道:“我......刚才看到了那个人......”
“哪个人?”程酱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那个人......就是圣安德鲁斯节那天...在卡尔顿山...米达先生去见的那个瘦高的年轻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