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经过望京西附近的碾头营时,打算从这下车的几个人让司机停了车。
司机点了几脚刹车,把车停靠在大路边,习惯很好地打开双闪,警示后面来车,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意外。
张兴没有食言,住在碾头营的李昆、赵三儿、陈富,还有赵倩,依次跳下中巴车,张兴跟着下来,塞给李昆一百块钱,李昆推辞不要,张兴骂了句“别装了好不好,出来忍辱负重不就为了这张贵纸吗”,李昆这才收了钱,掏烟给张兴点着,张兴说你们几个走吧,他叼着烟跑到车尾肆无忌惮地去哗哗尿泡。
从下车处,到进了村子,好歹说也有四五千步的距离,一路上,四个人没怎么说话。
首先,照顾李昆被导演臭骂过的内心感受,赵三儿和陈富都感同身受过,要是对李昆说些安慰的话吧,如隔着靴子挠痒痒,没什么卵用,能坚持两年以上的群演,各种被侮辱基本上都品尝过,可以称得上百炼成钢,要是咒一番导演家里连老带少死光光,痛快痛快嘴,也只能气上加气,还不如念个荤段子来改善心情呢。
其次,要考虑赵倩的糟糕情绪。
刚才在车上,赵倩呼地站起来冲刘民发飙,大伙儿以为赵倩会挠刘民,在他脸上擦萝卜丝儿呢,声嘶力竭的,太吓人了,足见刘民对赵倩做过什么和想做什么,惹毛了赵倩。刘民在群演嘴里有个绰号叫流氓,出奇好色,当然,没有不好色的群头,之所以好色,多数都是女群演上赶着投怀送抱给惯出来的臭毛病,只是好色的程度差异和隐性显性的区别而已。
所以,赵三儿和陈富不想说话,李昆和赵倩当然更是不想说。
实际上,李昆的心情没有其他人认为的那么坏,从被李构喊了“进院儿”后,李昆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上车以后,下午演死尸时和演被爆头的黑衣人时,李昆有一种信手拈来,若再好上那么一丢丢,很可能会骄傲的美妙感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李昆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好像冥冥中有谁给他助力,真的可以用驾轻就熟来描述。
进村后,左拐右转,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住处,彼此摆摆手表示今晚要是死不了,咱们明儿个见。
陈富和王强加上赵三儿还有四位群演,混租了一个人家大院。
李昆和他好几天没有音信的女朋友,还有赵倩加上一个叫崔发问的群演以及房东老头老顾,拢共五人住在老顾家的大院,本来,赵倩有一个老家同村一起来的女伴,跟她住一个屋,上个月,女伴拿了行李跑村子西头,跟一个南方来的男群演住一起去了,算是搞对象吧,这种搞对象的方式,在群演扎堆的地方,极为常见。
望京西这里凿开了地铁13号线和15号线,不知哪个祖师爷群演发现了碾头营这个宝地,一带二,二带十,十带百,碾头营又有了另一个非行政名字,名字直白还带一点小高雅,叫梦想村。
一个会弹吉他会谱曲的群演,根据村里群演的生存状况写过一首歌,叫《路上可有星光》,在网上小火过一阵子。
帝都远郊的村子,和城里一样,也是胡同布局,与赵三儿陈富摆手道别后,当李昆低着头和赵倩两个闷葫芦走到胡同口时,赵倩忽然拉了拉李昆胳膊,朝着胡同里扬了扬尖下巴,李昆就着从墙头射出来的灯光看到女朋友正在把一个拉杆箱往一辆SUV上装,一个男人靠着车身抽烟,由于脸在暗面,所以人长得啥模样,大概多大岁数,一律看不清,只是能看出个头很矮腰身挺胖,脑顶泛着光,应该是秃子或者光头。
女朋友看到胡同口的李昆身形,匆匆上车,估计跟男人说了句啥,男人上车发动,汽车大灯直接就开了远光,把胡同口的李昆和赵倩刺得赶紧抬胳膊挡在眼前。
只听一声地板油的嘶吼,SUV从胡同里冲了出来,李昆一把带开赵倩,自己也闪到一旁,车扬长而去,车尾的保时捷车标,李昆还是认得的。
法克。
这是李昆很多年以来,第一次在人前爆粗。
他并不是冲女朋友傍了有钱人多么愤恼,做群演的人,朝着梦想奔着钱,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圈内都知道一个真人故事,说有个肤白貌美大长腿长得很有姿色的女孩儿,十七岁便北漂在帝影厂门口,从跟资深老群演睡起,然后依次跟群头睡,跟场务睡,跟副导演睡,完了被介绍给剪辑,后来跟摄像睡,跟制片睡,直到成了明星,又跟大导演睡,二十七那年,死于吸DU过量。
从十七到二十七,花季啊,可谓网上流传的名帖——“十年一觉北漂梦”的真实写照。
李昆气愤的是,女朋友傍的人,差点开车把他和赵倩给撞死。想分手,说不说一声,那都是无所谓的事儿,一拍两散。
难道就不能温柔一点离开吗?
余生很长,何必搞得这么慌张。沙雕啊!
吓得赵倩够呛,她抚着起伏的胸脯子:“哎呀妈呀,吓死我了,把车当火箭开呢。”
呸。
向来没有随便吐痰的习惯,李昆还是极度厌恶地朝着远处的车影啐了一口。
大步流星进了胡同,推开铁大门,进了小西屋,李昆环视一遍,李昆的东西一样不少,该整齐的还在那整齐放着,凌乱的还是凌乱着,女朋友的东西一丁点没剩,连个皮筋发套都带走了,俩人共用的物什,除了锅碗瓢盆,其他的全没了,比如塑料洗脸盆,牛角木梳,牙膏,一面桌镜,放俩人合影的桦木相框,浴巾,搓澡巾,洗发膏等等。
桌子上按顺序码着三样东西,半拉照片,一封信,一个装着钱的信封。
可能是手抖,半拉照片撕得太偏了,把李昆的三分之一的身子给撕没了,脸侧也少了一个耳朵。
点着一根烟,拿起信,李昆潦草地看了一遍,叼起烟卷,把信和照片重叠在一起,嚓嚓地,撕了几个来回,直到太厚撕不动,扔进塑料垃圾桶,然后,抽出信封里的钱,在手掌上啪啪摔了摔,阴笑一下,掏出气体打火机,把火苗子对准这些红彤彤名贵的纸张要烧,眨巴一下眼,忽然又改了主意。
钱没毛病,人间不值得,何必呢。
再说,公民故意毁坏钱币属于违法。
赵倩追着李昆的屁股进来后,一直靠在门框上,抱着两条胳膊看李昆做的一切。
在李昆打着火机要点钱的时候,赵倩连表情都没动一下,等李昆把钱收起来揣进口袋,赵倩便扭身出了小西屋,奔她租的小南屋去了。
房东老顾把院子里的西面和南面,都盖了房子出租,其他人家也是如此,每天躺在床上就能挣钱,谁不盖呢。
“赵倩,今天我请客,现在我就去买酒买菜。”跟在赵倩身后,李昆来到小南屋门口,大声冲屋里的已经在洗脸的赵倩说了一声,眼光一斜,看到崔发问披着衣服从正屋出来,李昆笑着邀崔发问:“崔老师,一起吧,咱们喝点。”
戴着深度眼镜的崔发问婉言拒绝,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想出去散散步。
散步就是散心。
李昆每次看到崔发问,心里不由自主地有点难过,好好的一个语文老师,民办干了27年,临了因政策原因被辞退了,今年再过一个生日满五十,远离家乡遭干群演这份罪,每天在肚子里,得憋多少闷气呀,用崔发问自己的话说,他是在赌气,可是,李昆从来没能明白,崔发问在赌谁的气。
拿着毛巾擦着脸,赵倩没跟李昆客气:“行。不用买白酒,我这还有多半瓶二锅头呢,别买太多菜,弄俩凉的就行,我扒拉俩热的。”
说了声“好嘞”,李昆顺手从窗台上,拿了一个超市收银台卖给顾客装东西的大号塑料袋,抖落抖落,看没有窟窿,团了团攥在手里,大步流星出了院门。
碾头营村,因为群演而闻名附近,也因为群演,有了一笔值得数一数的人均收入。
商店,小吃店,理发馆,棋牌室,按摩间,因为群演开了一家又一家。
走在街上,进到店里,李昆跟这个那个打着招呼,在凤霞零食店,买了一斤红油耳丝,六个五香流油咸鸭蛋,拼了一份素什锦,两个羊蹄儿,四个白面馒头,结完账,忽然想起赵倩爱吃松花蛋,又扫码付了十块钱买了四个松花蛋。
回到顾院小南屋,赵倩已经炒好了热菜,肉末粉条,烧腐竹。
菜和玻璃酒杯,碗筷,多半瓶蓝版一斤半装红星二锅头,都摆好在折叠餐桌上。
从李昆手里接过袋子,赵倩笑了:“买了松花蛋,这个我可爱吃了。”
简单“嗯”了一下,李昆没说这就是因为你爱吃才买的,赵倩干什么都麻利,很快就把各个食品袋里的菜,该剥皮剥皮,该切开切开,分别放到盘子里,端上桌子。
李昆拧开酒瓶盖子,给赵倩和自己都倒满,他知道赵倩有量,要不然姑娘家家的,敢喝五十二度二锅头?
“来,碰一个。”端起酒杯挺起胸,赵倩露着笑容,跟李昆伸到桌子上空的酒杯轻轻挨了一下,抽回杯子,赵倩马上又说:“大昆,咱们是不是应该碰得响亮一点。”
“有道理。”李昆把挨到唇边的酒杯又送出去,DUANG地一碰,俩人笑笑,一人抿了一口,常喝酒的人,懂得高度酒一定要慢慢渗。
酒真是好东西,几口下去,便给人涨了精神,那些可以挑拣出来暂时放到一旁等酒醒了再重新拾起来装进心里的烦恼,都放下了,爱谁谁,明天爱他妈出不出太阳,喝。
DUANG。
DUANG。
DUANG。
二两五的玻璃杯,下去挺快。
说了“走一个”,赵倩抢先干掉杯中酒,放下杯子,拿起瓶子,给李昆喝干了放下的杯子先满上,再给自己倒上,倒净后,她的杯子差一点没满。
给李昆夹了切开的半块咸鸭蛋,端起杯子,跟李昆碰了喝下一口,赵倩的话多了起来:“大昆,后悔不?”
“啥?”李昆不大明白赵倩是指哪方面。
“从老家跑来这里当群演,你后不后悔?”
没直接回答赵倩,李昆端起酒杯,自顾自抿了一口,啧吧一下嘴,呼出一口酒气:“我只顾当下,比如今天挣到了钱,咱晚上就有这么一桌子酒菜享用,挺好啊。”
这么讲,虽然没有说出“后悔啥呀”这几个字,也算回答了赵倩。
赵倩轻轻摇着透明玻璃杯里的白酒,眼皮垂着,没了笑容。
“干啥呢,哥们儿,好酒好菜的,想那么多多无聊,来,喝酒。”李昆送过去碰杯,赵倩眨了眨眼皮,抬手跟李昆碰了一下,让李昆没想到的是,赵倩一扬脖儿,二两多白酒一口气灌下去了。
“大昆,我心里难受,讲不出的难受。”眼泪珠子跟预约过一样,噼啪,掉进空酒杯,摔成八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