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弦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是一个温暖的新年。彼时正吃完年夜饭,一家人围着火炉坐下,伸出被严冬折磨得僵硬干冷的手指,一边烤火一边听司马防念书。那个在平日里严正敦肃的中年人只在这天会放下架子,手里握着被炭火余温摩擦的竹简,就着明晃晃的暖黄油灯,轻柔缓慢地给孩子们诵读先人镌刻在历史中的智慧。几个兄弟都坐在旁边,年长的司马朗双目含温,一边摩挲着被火烤暖的双手,一边侧耳倾听父亲的教导。年幼些的司马懿正襟危坐,时不时扶起身旁总是听得打瞌睡的司马孚。司马弦坐在父亲的怀里,双手撑着脑袋仰望他因嘴唇开合而不断抖动的胡须。这是她作为家中独女所享有的特权。平日里父亲总是严格要求几个男孩,却唯独宠爱她,任她向自己撒娇也好使性子也罢,却从未有过厌烦的神色。她伸出尚且稚嫩的小手,圆润指尖不时拉扯着父亲细密的胡须。司马防也不恼,只放下手中的书简沉默半晌,只用那双沉着的眸子静静看着她,看得司马弦有些害怕起来,生怕父亲接下来要发火。正当她欲开口道歉之时,司马防却又猝不及防地伸出手往她的胳肢窝里挠痒痒。在除夕夜的辉煌灯火交映之下,这平日里聚少离多的一家人,此刻正其乐融融地朗声大笑起来。
司马弦笑着笑着,却突然感到一阵寒风吹过脸颊,夹杂着细碎的冰棱与雪粒,刮得鼻尖针扎似的疼。
她睁开双眼,面前已没有新年的火炉,身旁也没有父亲和几位兄弟。她低头看着已是纤细修长的手指,忽然惊觉自己已经长大。司马弦急迫地想回家,可放眼望去,面前却只有那一望无垠的、蛮荒般凄苦的冰天雪地。
爹,大哥,二弟——
她卷起手指放在唇边,迎着肆虐招展的烈风与冰雪,大声呼喊着自己的亲人。
可是没有回音,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几乎微不可闻的婴儿哭泣。
她害怕了,这个地方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司马弦只能顶着寒烈的罡风向前走去,试图寻找离开的出口。大雪漫过光裸的脚踝,她行走的每一步都如此艰难,仿佛沼泽之中险恶的跋涉。司马弦走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唯一的道路上,身旁是数以百计的森森白骨。有腐臭的尸肉悬挂在骨骼之上,已经凝冻许久的黑色血块浸满冰霜渣滓。不时有破碎的颅骨滚落脚边,被风雪灌溉的空洞眼眶里仿佛仍有求生的欲望。她不敢低头看那些东西,只是拼尽全力从越积越深的大雪中拔出冻僵的腿,朝前方那唯一的尽头缓缓行去。
然而最终,冰雪漫过了她的腰肢,她再也走不动了。
司马弦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被侵蚀。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了,连稍微动一动脚趾都显得尤其困难。她的眼皮也越来越沉重,视野所见的一切都开始模糊重叠,呼吸的间隔开始慢慢变长,身体的温度逐渐流逝,意识正在缓缓坠入黑暗。
她要死了。
司马弦清楚地明白,自己要死了。她就要碌碌无为地告别这人间,连一声再见也无法向父亲和兄弟们诉说了。
对……不起……
她缓缓闭上眼睛,想要放弃最后的抵抗。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呼唤,脑海之中有道灵光倏忽间一闪而过,仿佛天光乍破,惊醒了沉寂于枝桠间的飞鸟。一阵意料之外的温暖向全身袭来,炽热的柔情包裹住她本已僵硬的意识,像是舔舐一般将她身体的机能慢慢唤醒。
她看不见,但却感觉得到。似乎有人在这冰天雪地之间向她奔跑而来,冲破划割肌骨的肆虐风雪,斩断那些锋利的白骨,最终拖着遍体鳞伤的躯体握住她被冻硬的手。
霎时间,耳边传来冰雪破裂的清越声响,一道温暖的热流包裹全身,司马弦睁开了眼睛。她的面前,是三月的春风梨花,是四月的落霞孤鹜;是春水潺潺,是云雾扰扰,是彼时柳絮铺地、桃花落晼晚,是此间最美的天光与穹影。
是那个白衣猎猎、眉清目秀的少年。
司马弦费力地支起身子,一块尚且湿润的布巾从额头滑落。周瑜正坐在床边,倚靠着床头的雕木斜着身子沉睡。他的一只手始终握着她,司马弦感觉到那有力的指尖,即便是在睡着之后也充斥着担忧与眷恋。
她轻轻地微笑着,眉眼之间满是温柔。
司马弦抬起另一只手抚摸着周瑜柔顺的头发。他披散头发的样子尤其美丽,细碎额发落于眉睫,恰似羽毛柔顺伶俐,更添几分不符合少年那风发意气的乖巧与安静。
周瑜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像个孩子似的在温柔抚摸之下缓缓醒转,抬眼便看见司马弦那熟悉的笑颜。
“你醒了!”他高兴地笑了起来,转头对着一直守在门口的侍女喊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姑娘醒了,还不快去准备膳食补补她的身子!”
“我睡了多久?”司马弦仍是笑着看他,手指绕着周瑜鬓边的发丝。
“三天。”周瑜拾起那块落下的布巾,又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试体温,“已经不烧了,不烧就好。原本大夫说发热不是什么大病,休息几天就好,可就怕你醒不过来。”
“这些天,都是你在照顾我吗?”
周瑜点点头,便转身将布巾放进水盆绞洗。仿佛是不好意思似的,一块小小的布被他洗了良久,看得司马弦忍不住逗他:“别绞啦,再绞就和策师兄的音律一样烂了。”
周瑜神色复杂地回头,却见司马弦笑靥如春风拂过桃花般从容却悸动。她的脸孔仍有些许苍白,憔悴的眼尾透着病态,可那笑容却是极好看的。明明是恶作剧般地笑着,那双灵动的眸子却教人难以真的生起气来。
“这次是我对不住你。若我不曾走远,又怎么会害你落水。”周瑜叹了口气,将巾帕拧干轻轻擦拭她的脸庞。
司马弦听到他说这些,眼中却有惊诧的神色。
“你在说什么呀?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都只在我计划之内而已。”
周瑜与司马弦面面相觑。她以为他多少该知道一些,他却浑然不觉。司马弦只得慢慢地告诉周瑜当时的情境,从一开始她以退为进疏远周瑜引导顾瑶暂时放下戒备,到后来主动要求听取他们儿时的故事,乃至最后被顾瑶推进河里险些丧命——都只是这个心思深沉的女子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手腕罢了。
司马弦回忆起三天前,自己在河边洗脸的场景。那时河面波光粼粼,璀璨的水纹晃动着映照出她的面孔。而顾瑶那心虚而急促的举动,自然也就投射在盈盈碧水之间。
“她那点心思都流露在脸上,如何能骗过我?”司马弦笑道,“再怎么说我也是习武之人啊。就凭大小姐的花拳绣腿,又如何能将我制于水中,动弹不得?”
“可若我不曾来救你,你岂不就命丧于彼处?”
“或许会吧,我也不曾想过……”
“什么叫不曾想过?”周瑜突然愠怒似的抬高音量,狠狠打断了她的话。司马弦吓了一跳,一时之间有些愣怔地看着他。她以前总以为周瑜是不会真生气的。他的性情是那样温雅宽宏,无论如何捉弄或玩笑,都不曾有过半分的恼怒。有时孙策偏激恼了他,周瑜也只是故作愤怒地蹙起眉,一双眼睛却似往常平静如水,司马弦便知他只是吓唬而已。
可如今,周瑜望着自己的眼瞳里,却凭空擦磨着火光。
那种火光,是内心沉静的人所无法外化的真实火炎,亦是暴雨来临之前的惊雷闪电。司马弦看见一贯温和的周瑜紧攥着那一方布帕,薄云般的唇角锐利如刀。
他生气了。
若非亲眼所见,司马弦还不知周瑜竟会认真地生气。
“……对不起,我骗了你,还害你担心了。”司马弦低头嗫嚅着嘴唇。她以为是自己几近欺骗的行径激怒了周瑜,一瞬间倒生出许多愧疚来。她对于自己总是心狠的,若非真的闹出点人命关天的动静,周瑜也难以赶走世交之家的顾瑶。她不愿让他在人情世故上为难,也不愿在这区区小女子的胁迫之下放开他,可却忘了这样的法子只会让周瑜更加难过。
然而周瑜却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原本愤怒的眼神顿生柔和,伸手抚了抚她头顶睡得凌乱还未能打理的发丝。
“我不是说这个。只是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又如何原谅自己不在你身边的过错?”
司马弦抬起头,仿佛不可置信般地看着他,看得周瑜简直要怀疑自己脸上是否沾上了灰尘。良久,她才带着疑虑缓缓开口:“……可,策师兄应当早有察觉才是,难道那时不是他……”
周瑜这才醍醐灌顶,想起当时孙策的反常举动——先是提要与自己“聊一聊”从而趁机回避,又是一直将视线放向司马弦的方向,而最后也是他发现了顾瑶的异常之举——呵,好小子,原来你早就通晓这一切,却还故意装傻假装不知,想必是相当欠收拾。
司马弦看着周瑜逐渐扯开的嘴角,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知道他只有在想要收拾孙策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哭笑不得的表情。这对总角之交的友情总是鲜活而生动,正直十余岁热血沸腾的少年便该是如此。
然而比起这个,她有更想要亲自同周瑜确认的事。
司马弦主动牵起周瑜的手。不似那时轻轻挣脱的薄凉,此刻她的手虽仍是大病初愈的冰冷,可掌心那悄然收拢的力道却温暖如春。
“顾小姐说,你曾为了讨她欢心而在冬日独去水边替她捞星星,又在夏日摇扇哄她入眠,可有此事?”司马弦笑意盈盈地看着周瑜,眼底仿佛缀满星河。
“你若相信,自然不会来问我。”周瑜似笑非笑地一扬眉毛,天光水影尽散开去,他抬掌自信地覆上她的手背。
司马弦故作为难,低垂着双目向后缩了缩手指:“顾小姐还说,你与她自小便订了娃娃亲,还让我喝一杯你们的喜酒,这……”
“哈,这事嘛……双方父母的确曾意图指腹为婚,只是没有成。”周瑜云淡风轻地答道,又将司马弦的手指握得更紧了些:“不过,即便那时真是成了,我也绝不会因为这荒唐的约定而葬送自己的一生。我自小便不喜娇纵的女子,这一点人尽皆知。”
“哦?不知名贯舒县的周家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是温柔贤惠还是端庄持重,亦或是两者兼有?阿弦也老大不小啦,是该学着讨人喜欢一些才是。”司马弦仍是笑着,如同初见时的俏皮与顽劣,还刻意挺起胸膛故作矜持地学着大家闺秀的模样。
可周瑜却摇了摇头,以司马弦未曾料到的认真目光望着她,那双翕动着萤火般明亮光芒的眼睛直直地看进她的心底,将少女掩藏在内心的害羞与娇柔都慢慢擦亮。
“周家公子谁都不喜欢。”
“我只喜欢你。”
他这么说着,双手轻柔地揽过司马弦的肩膀,将微微愣住的她拥入怀中。周瑜的怀抱是如此和煦温暖,独属于他的清雅香气自其间幽幽散开。二人的身形交叠,在窗前投下宁谧的剪影。有暖风拈起绯红暮色,指尖拂过司马弦微微颤动的睫毛,眼眶在一时之间竟然变得湿热。她仿佛看见了梦中的桃花纷然,炽热的温柔将她包裹着,无数恍惚的碎片拼凑在一起,那个模糊却飘逸的影子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她的内心一直明晰无比,且真切存在的答案。
倘若此刻一直定格,她也愿就这样地老天荒。若非门口突然出现的一道人影,司马弦不知缘何而起的热泪或许真的会落将下来。
“呃……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周瑜抬起头,看到孙策正挠着脑袋站在门口。他心中顿时升腾起一股无名的冲动,随手抄起地上的一只鞋子就要扔过去:“孙伯符,你还敢回——”
“哎哎哎哎手下留情啊公瑾,你就是要揍我也得有个由头吧!”孙策连忙遮住脸,生怕周瑜横飞过来的鞋砸中自己英俊的面庞。
“你还有脸说!阿弦不懂事也罢了,你也跟她一起唬我,你是不是我结拜的义兄?”
“你还知道我是你义兄?谁家当弟弟的提起鞋子就要打哥哥?”
“我……”周瑜一时语塞,看了看得意洋洋的孙策,又看了看笑得拿拳捶枕头的司马弦,只得忿忿放下手中那只可怜的鞋。
孙策咧开嘴,露出带尖角的虎牙望着他们笑。他走到榻前,冷不丁伸出手弹了一下周瑜的脑门。可正当周瑜抬起巴掌想揍他时,这顽皮的小鬼又马上半蹲下来转向司马弦问道:“昏昏沉沉地病了三日,你现今可好些了?”
“多谢师兄关怀,已是大好了。”
“嘿,那就好。你可不知道哇,某些人在这三天里可是担心坏了,大夫说万一醒不过来就神仙都难救了。碰巧这时候顾小姐找上门……哎,你说她何必自讨苦吃来作多余的解释呢?还不是被吼得眼泪汪汪地逃将回去。”
提及此事,周瑜内心的怒火便难以压抑。小小年纪便因一己之私而下手杀人,竟然还敢装作可怜地上门解释,当真是不知廉耻。若是旁的也就罢了,偏偏又在他焦急忙碌之时找上门来,妄图博得他的些许谅解。
“她倒还敢来寻我,以为两家有些交情我便不敢奈她何么?”周瑜冷笑一声,目光凛冽如冰,“若是阿弦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也不能放她活着回去。”
语毕,又将握着司马弦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哎,不说这个。我今日来是奉了老师的命,要将此物带给师妹。”孙策仿佛才想起自己有正事要办一般,从怀中摸出一卷封装严密的书信。想来是担心信使长日的风吹日晒,会使得纸卷上的字迹嶙峋斑驳。
……用纸写的?司马弦心下有些讶异。前人虽是也有用纸写信的先例,可纸张的数量仍是稀少,因此平日里却都是用绢布或竹简往来通信,纸于她而言不过是磨练书法之用。
可当她接过竹筒细封的书信,看见笔力浑厚而细腻的署名时,便又恍然地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