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稀稀落落。星期天早晨7点,杰克为中土公司聘请的司机托米开着奥迪800经过工人体育馆,行驶在工体北路上。一对刚刚兴奋了一晚的男女站在皇家卡拉OK俱乐部门前的一辆汽车旁争吵,汽车没有熄火,司机坐在驾驶室里抽烟,毫不理会身后的混乱。男人抓住女人的胳膊,劝说她上车。女人试图走向另一个方向,她一边挣扎一边挥手召唤出租车。
穿过三里屯,周末一个夜晚消耗的空酒瓶被装在几个巨大的塑料袋里,堆在街角。司机把城市景观丢在身后,沿着雨后光滑的道路,带着杰克、礼、基蒂和努玉驶往机场。
梅里特伙伴公司的交易完美落幕,2亿美元已经入账,中土公司开始全力启航。如果杰克能找到六七个好项目,让公司的规模扩大一倍,首次募股就触手可及了。他列出了一批有希望的项目名称,打算整个夏天都待在中国。
很容易确定行程的第一站——福建,那是他最熟悉的中国水力发电设施所在地。他们打算飞到福州,然后从陆路进入福建北部,考察般州项目——一个位于闽江流域的待售水力发电设施。如果有时间,杰克还想去看看峡阳水电站——很多年前他和武汉涡轮机厂合作建造的项目。
十五分钟之后,奥迪驶过候机楼前长长的通道。一行人下车后,杰克和礼把行李放到手推车上,努玉和基蒂拿着他们的护照去值机柜台办理手续。之后,他们走向出发大厅,和十几个人一起排队,准备经历中国航空旅行一成不变的痛苦的仪式:在第一个安检口出示护照和登机牌,进行医疗检测,扫描行李,然后在登机前再一次出示护照和登机牌。政府为什么要求搭乘国内航班的旅客按照国际旅客的标准再一次出示护照和登机牌,并且通过二次安检,对杰克来说一直是个谜。
安检口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我们如果能赶上飞机就很幸运了。”杰克对礼说。
“我觉得应该没问题,”礼说,“看起来没那么糟糕。”
礼总是会迟到,在他的安排下,他们误过几次飞机。如果生活中某些困难不可避免,杰克希望这种不幸出现在其它事情上,比如家人的去世,而不是误飞机。有些挑战是必须要面对的,但是误飞机不是其中之一。
“看那边——老问题。”
“什么?”礼说。
杰克让礼看长长队伍的尽头。“队伍之所以排这么长,就是因为他们只有四个塑料筐来盛东西接受扫描仪检查。他们花了数十亿美元修建这座机场,但是为了控制成本,只买了四个塑料筐。”
***
他们是登上那架大型空中客车的最后几名旅客。杰克和努玉坐在通道右侧的座位上,礼和基蒂坐在中间那一排。他第一次和努玉一起出门,他不大了解她。
起飞半个小时之后,乘务员把餐车推出来,开始提供早餐。努玉听到飞机广播用中文介绍菜品,她对杰克说:“有牛肉面条和鸡肉米饭。”
“你吃好了,我不怎么饿。”
她看着他:“或许你等一会就饿了。”
“不,不会的。”
“我给我们两个人都要了牛肉面条。”
“好吧。”
乘务员给他们端过来标准的中国航班菜品:一个粉色的纸盒中有生菜、面包卷和小松饼,还有装在一个铝箔盒中的热食。努玉打开她的餐盒,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
她看了看杰克。
“吃我的吧,我真的不想吃。”他把牛肉面条递给她,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
努玉笑了笑,没说什么。她打开装着热食的铝箔盒,又吃起来。“我在尝试学习一些有关估值的知识,”它拿出笔记本电脑,对他说,“你曾经说我们应该用投前估值来评价手里的一个项目,用投后估值来寻找外部投资人。我不大明白‘投前估值’和‘投后估值’的意思。”
努玉有点谜之自信,但是杰克很喜欢。做好秘书和翻译的工作本应让她满意了,这毕竟是他和于博士聘请她的原因,但是她总在尝试学习新东西。他把书放在一边,说:“如果是我们的公司,我们必须要确定融资之前它的价值是多少,这就是‘投前估值’。而一个投资人想要知道投资之后它的价值是多少,这就是‘投后估值’。”
“我明白了,”努玉说,“但是投资人为什么不想知道投前估值呢?”
“他们或许也想知道,这并不是刀砍斧劈的规定。”杰克说。
“刀砍斧劈?”
“我说的是一种修辞手法。”
“我喜欢,有点像功夫电影。”
***
一个小时之后,授课结束了,杰克看到努玉在翻看飞机上的时尚杂志。“有点像功夫电影。”杰克在此之前唯一和努玉说过一次话,是和其他很多人一起吃午饭,她说她将来想成为一个武术家,这让杰克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学习艺术的经历。他本以为她在开玩笑,于是笑起来,但后来发现她是认真的。努玉告诉他,她有时会写一些类似中国功夫电影那样的小说。她对《卧虎藏龙》不屑一顾,说那是专门给西方人看的东西。他问她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改变了话题。
他期待把峡阳的项目呈现在她眼前,让她看看他年轻时的成就,但是又转念一想,他在欺骗她吗?她对水力发电根本没有一点兴趣。他又看了看努玉,她还在翻看那本杂志,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他或许和她父亲的年龄相当,修建峡阳项目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学生。他在想她当时长得什么样,她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漂亮起来,她知不知道现在自己还很漂亮。
或许她不觉得自己漂亮,她的确自信满满,但也有些许的不安全感。她对有些事情非常苛刻,尤其是那些他从不留意的事情,比如面部结构。有一次她跟他提到了人类的面孔,让他感觉她细致入微的观察,尤其是亚洲人。她列举了中国人、朝鲜人和印度尼西亚人面部结构的区别。
他仔细端详她右侧的脸庞,他在想她是否知道自己左侧的脸庞比右侧更好看,至少杰克是这么认为。或许她也知道自己右眼下有一处血管在皮肤下若隐若现,杰克能看到一条深色的痕迹,当她笑起来,血管表面的皮肤皱起。在他看来,笑容让她变得更有趣,不那么冷冰,就像劳伦·赫顿(译者注:美国女演员)的齿缝带来的效果。
他想,都是中国让他发生了这些变化。多年前他不会对努玉,甚至琳有任何想法。莲花呢?当然会有,但是只有她。从外表来看,这些女人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是满头金发和曼妙的曲线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天啊,他究竟是怎么了?
西方人或许会觉得努玉有些自私,他猜想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不会因为要向别人学习而感到沮丧。他能看到她在努力进步。她算是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一个反叛者——独生子女综合症已经极为普遍,以至于人们意识不到这种现象所带来的问题。他记得在美国,妈妈们有时候会聊到身边的独生子女,言语中透露出对孩子自私自利和不顾他人感受的性格的担忧。
杰克在想努玉是否爱过什么人,尤其是年龄比较大的男人。或许她已经到了恋爱的年龄,但多半从未经历过。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永远不可能再进一步了。尽管他是老板,她也并不了解他,但是努玉似乎并不羞于纠正在她看来他身上的那些西方缺点,比如告诉他不要话里带刺,也不要喜形于色。她似乎在告诉他不要有太多西方人的做派,在她看来,这是在帮助他。他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汗毛,她或许讨厌浓密的毛发,或许她也讨厌他身上的气味。
一个北京姑娘为什么要爱上一个老外呢?除了钱,他想不到其它理由。
***
空中客车在福建省东北部的山区上空缓缓下降,降落到福州机场。努玉安排了一辆霸道陆地巡洋舰,带他们前往福建省北部。礼坐在副驾驶位置,基蒂和努玉坐进后排座位,努玉让杰克坐在副驾驶的后面,说那里空间大一点。汽车驶出机场,向北行驶。很长一段时间,车里的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郊区的景色掠过眼前。
杰克转过头,发现努玉正在看他。她马上调整目光,看窗外的景色。
“这就是闽江。”30分钟之后杰克说,他们刚刚翻过一座山,进入宽阔的闽江峡谷。他多年前的滑铁卢看起来碧绿、清澈。他不会和车里的人说那时候都发生了什么事,这会让他显得更老,而且恐怕也没有人感兴趣。
“真美,宽广、清澈。”努玉说。
她喜欢这条河,太好了。“等我们走到上游,景色会更好。这里的温度不适宜鳟鱼生活,但是景色很好。”
努玉没有接他的话头,或许她不知道如何回应老板有关鱼的话题,也或许她根本不知道鳟鱼是什么。霸道在崭新的四车道高速公路上沿着闽江行驶。司机告诉杰克两个小时后到达般州,五年前,这段路需要一天的时间。
他们下午到达般州之后,被迎接到水电站的办公室,与所有人金先生会面。在相互介绍、坐定、上茶之后,金先生给他们打了一个埋伏。他在之前与礼沟通时已经同意以6300万美元的价格把项目出售给中土公司,杰克的目标价格是每兆瓦140万美元,但是金先生改主意了。他现在要价9000万美元,上浮了40%。
听到金先生的要价之后,礼厌恶地摇摇头。
努玉翻译了金先生的话之后,杰克对礼说:“你们当初怎么谈的?我以为他要的价格是6300万美元。”
“是的,但是现在你出现了。”礼笑着说,他有一丝后悔的表情。
“对不起。”
杰克和礼一起笑起来。金先生以为他们上钩了,也跟着笑起来。
礼和基蒂与金先生闲聊了几句,然后杰克把他们拉回正题。“努玉,请告诉金先生我们已经就6300万的价格达成了共识,我们希望他能遵守承诺。两个星期之后我们就能完成这笔交易,他会准时拿到支票。对他来说,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我们知道他会很高兴看到这样的结果。”
努玉翻译了杰克的话,金先生回答之后,努玉对杰克说:“他说他不是非要卖给我们,有另一家大型外国公司上个月在浙江省花了2亿美元购买洛沙集团的项目。如果我们不同意他的条件,他会去找那个买家。”
杰克和礼互相看了看,又笑起来。金先生也跟着笑,露出几个黑牙洞。
努玉过于礼貌了,但是杰克不想对金先生太礼貌。“礼,告诉他。”
礼用中文给金先生把事情讲清楚了,金先生脸上的笑容变得勉强了。杰克认为礼是中国人中最擅长处理冲突的人,他有强硬的一面,毫不做作,只是阐述事实,但足以应对大部分冲突,很多中国人都缺少这个能力。礼讲完之后看看杰克和其他人,点点头,站起来。
杰克也站起来,对努玉说:“请告诉金先生我们要去闽江上游看看,不会回来了。”然后他向金先生伸出手。金先生一脸诧异,西方人草率的举动让努玉有点难堪,她告诉金先生他们要离开了。一行人来到停车场之后,杰克对礼说:“我们去峡阳看看。”
霸道离开般州水电站五分钟之后,礼的电话响了——金先生接受了原来的价格。
***
他们在下午四点来到了峡阳。河对面绿色的山峰静静地沉睡着,太阳即将落到山的那一边。杰克看到水电站下游的河水湍急,现在是旱季,河水清澈、冰冷,就像他记忆中的样子。渔民还在那里,有的站在岸边,有的坐在河中央的小舟里。
上游就是杰克和武汉涡轮机厂一起建造的40兆瓦峡阳水力发电站。一排低矮、粗壮的大坝横跨在闽江之上,默默地贡献着它的电力,对那个站在岸边、一手把他建立起来的男人没有丝毫的关注。
他看了看努玉,她恐怕不想听到这里发生的故事。他想到他在水里钓起的银色的鲱鱼,还有那条折断了他的鱼竿的大鲤鱼,她恐怕对这些事也不感兴趣。他这次也带着鱼竿。如果杰克说他打算在这里垂钓,他能想象到她脸上惊愕的表情。还是不要了。
当他们走近电厂大门,杰克指着上方金色的中国字问努玉:“这写的是什么?”
“峡阳水力发电站。”
“应该是新天地电力公司的峡阳水力发电站。”
“你的水电站真的很漂亮,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一个。”
她其实不需要这么说。“谢谢,你能这么说太好了。”
“不,我真的是这么想。我不敢相信你在那么久之前就来这里建造了这个水电站。”
“也没有那么久。”
她笑了笑说:“抱歉,对我来说是那么久。当时一定只有你一个外国人在中国做这件事。”
“是的。”他看着河面,听着河水流淌的声音,想着以前的那些事。“你知道,努玉,如果说我希望能改变什么的话,我并不想收回这个水电站,而是希望收回那些年的时间。”
“为什么呢?你应该没有遗憾呀。”
“我的确没有遗憾,但我还是想回到那些年。”
“为什么?”
“这个国家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都觉得我已经入土半截了。”
她的脸红了,缓缓吐出一口气,把目光挪开。在离开之前,她再也没有说话。
***
第二天,他们计划中午离开南平,赶下午三点的飞机从福州飞往北京。上午没有安排别的事情,杰克和几个人打算去爬闽江对面那座山。酒店位于江南岸,他们在酒店大堂集合,前往上游四分之一英里处的一座跨江大桥。江边的广场上聚集着数百人,有的打太极拳,有的练习武术,人们或坐或行。
他们走过跨越闽江的大桥,来到江对面,山脚下有一个小集市。“四个粽子,”礼用中文对一个农民小贩说,“四杯豆浆,再来点素馅的饺子。”
各人接过食物,努玉和基蒂30分钟前刚在酒店吃过早餐,但还是狼吞虎咽地吃掉了粽子和饺子。杰克很喜欢中国农民的食物,即使像豆浆这种听起来让人望而却步的东西,也让他觉得很美味。
他们开始爬山,杰克走在最前面,第一个来到山顶,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欣赏周围的景色。“剧烈运动之后不能马上坐下,”努玉说,她挣扎着走上最后一级台阶。杰克以为她在开玩笑,因为她一滴汗也没有,但好像不是,她真的已经筋疲力尽。她不知道他的身体很好,甚至完全可以参加职业橄榄球队的试训。在她看来,他或许和她的父亲一样,只是一个高大、毛发浓密的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