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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幸运饼干

5个小时之后,他们降落在武汉机场,飞机滑向一个破旧的航站楼。机坪上只有他们乘坐的这架飞机。一辆巨大、肮脏的客车从航站楼向飞机驶来,车上坐满了人。

“这是摆渡车吗?”杰克问卡琳。

“应该不是,戴维斯先生。”他的代理回答。

“这些人在车里做什么?”皮特·布莱特问,他看到汽车停在连接地面和飞机舱门的金属舷梯下面。

卡琳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乘务员打开了舱门,乘客们踏着舷梯来到机坪上。客车上的人在机坪上排成一行等着他们,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白衬衫,戴着印有一个标志的棒球帽,他们身体僵硬,目光直视前方。两个男人——确切地说是男孩——穿着像军装那样的制服,戴着头盔,站在队伍的两头。他们举手敬礼,看起来有些滑稽。

卡琳第一个走下飞机,她直接走向站在欢迎队伍前的一个男人。那个人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西装,打一条纤维领带。她和那个人握了握手,边用中文交谈边等待杰克走过来。

“戴维斯先生,这位是温,武汉涡轮机厂的副总经理,”卡琳说,“这些人是他的高级工程师。”

温和工程师们满面微笑,向杰克鞠躬。

“你好,”杰克边说边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他没有问卡琳是否应该鞠躬,但决定还是不要了。他和温先生握手时,工程师们开始鼓掌。

皮特·布莱特站在杰克身后。“卡琳,这是怎么回事?工厂离这里有多远?我们要赶时间。”

卡琳问过温之后说:“大约三个小时。”

杰克听到了卡琳与皮特之间的对话,他不知道她那种强硬、刻板的态度能否让她与其他人和谐相处。自从卡琳在几个星期之前开始为弹射能源公司服务,她只听命于杰克,对其他管理层人士爱搭不理。或许这是中国人的习惯——只受命于一个主人。当然她对所有人都保持礼貌,但她明显释放出一个信号——她是一个专业人士,不是仆人。

同行两天以来,她对于皮特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虽然皮特和怀迪放心大胆地让卡琳与不会说英文的中国人安排一切,但皮特要求卡琳翻译对方的每一句话,唯恐在无关紧要的对话中错过什么重要的信息。卡琳越来越明显地在回避皮特,她不直接称呼他,只是回答他的问题,这些问题在她看来往往都是打岔。

“好吧,我们走。”皮特说,“这些排成一行的都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鼓掌?”他好像刚看到面前的这些武汉人。

“这位是副总经理温和武汉涡轮机厂水力发电工程师团队,”卡琳说,“他们鼓掌表示对我们的尊敬。”

“副总经理温是武汉涡轮机厂的负责人吗?”

“不,负责人是王总经理。”

“那为什么他来迎接我们?”

“这恐怕是王总经理的决定,我们晚点会见到他。”

“为什么不是现在?我们这里给他最大的订单,今天,他不来迎接我们?”

“嗨皮特,你又开始这样说话了。”怀迪对皮特说,他对杰克使个颜色。不知为什么,皮特在与中国人,甚至与卡琳说话时,经常会使用不合语法规则的英语。

卡琳没有理会皮特愚蠢的语言,试图回答他的问题:“王总经理知道我们这次来访是对他的公司的初步调查。如果他自己出面,我们最终又没有购买他的产品,他会很丢面子。”

“他们知道我在弹射能源公司的职位吗?”

“是的,”她叹了口气,“他们知道你是首席工程师。”

“这些人为什么要来机场?”

“他们是在欢迎杰克·戴维斯先生和弹射能源公司的团队。”

“是的,你已经告诉我了。这很好,但是他们现在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他们和我们一起去工厂。”

“但是你说工厂需要三个小时车程,这些人驱车三个小时,就是为了跟我们打个招呼?”

***

聘请卡琳·高也是程宇的主意。她出生在台湾,之后移居美国,她会说流利的英语和中国主要的语言——普通话和广东话。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给她颁发了执照,让她有资格代表外国人在中国寻求商业合作机会。她住在纽约上东区,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与联合国合作。

杰克给她打电话,向她讲述了要去中国购买水力发电设备的事情。了解缘由之后,她同意第二天来面试。

在会客区等待面试的这个女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以前聘请的那些调查中国商业计划的中国女孩都很矮小,她们面孔苍白、消瘦,戴着大大的眼镜,好像正在观看一部3D电影。但是站在面前的这个女人让他眼睛一亮——身高将近6英尺,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忧郁,黑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间。

“戴维斯先生?我是卡琳·高。”她站起来,微笑着伸出手,好像有意留给他一些时间做出反应。

杰克无法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你好,叫我杰克。”

“这是我的简历,”她说,两个人站在会客区互相直视对方的眼睛,“我从程宇那里了解到你的需求,我的工作绝对会让你满意。我有中华人民共和国颁发的执照,我是一个优秀的翻译。更重要的是,我很诚实,这是你在中国极为需要的品质。”

杰克依然直勾勾地看着她。“就这些吗?”他最后说,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没有理会前台在向他翻白眼,故意大声地整理桌子,提醒他们旁边还有别人。

“我会给你带来好运气,”卡琳说,“我将成为你的幸运饼干。”

尽管她要求的薪水是他原计划的一倍,他还是当场决定聘请她。

***

副总经理温安排了两辆古老型号的英国路虎把客人从机场送到武汉涡轮机厂。杰克和其它人坐上车,司机带着他们驶出航站楼,走上一条双车道公路,工程师乘坐的大客车跟在后面。离开机场之后,杰克不知道的一件事是,这条四分之一英里长的公路是他们在几个小时后到达目的地的旅途中唯一舒适的一小段。

拐过一个弯之后,一切都变了。他们进入了第一座村庄,一片混乱的景象让杰克感觉有人把东西丢到他的身上。司机每隔5秒钟就会按响喇叭。人、动物和各种各样带轮子的组装物四处游荡,毫无方向和逻辑可言。人们似乎尚不了解现代化交通的模式,他们在自行车后面的网子里装满椰子壳,堆起来有8英尺高,摇摇晃晃地占据了道路中央,用蜗牛的速度前进。看起来像是用拖拉机部件和风扇皮带组装起来的奇形怪状的交通工具上载满货物,每隔几个街区就停下来在路边叫卖。

一股燃烧垃圾的恶臭气味弥漫在道路两旁,就像一片黏稠的迷雾,灶台中木材燃烧的烟味和混合了氨水的动物粪便味掺杂其中。有人牵着一串水牛在道路上逆行,从牲口大腿上脱落的泥土混合在它们在路边留下的大堆粪便中。一群肮脏的鸭子悠闲地走着,身后留下一串豆子一样的粪便。当路虎驶过,几十只鸭子齐声乱叫,翅膀乱拍,它们的主人高声呼喝,用一根长竹竿驱赶着它们。

司机或许比道路上的障碍更加危险。杰克相信这位驾驶路虎的司机昨天才刚刚拿到驾照。当卡琳用中文和这个男人说话时,他转过身来回答,就把车停在道路中间。

他们从北面进入武汉市区,路虎驶过一座钢铁大桥,与下面的长江水面落差有数百英尺。杰克向下望去,觉得这里不会有鳟鱼,很难相信有任何东西能生存在黄褐色的泥浆里。沿着岸边的石滩,他看到有几十艘船——小舢板、明轮船,以及能在海上航行的驳船——在码头进进出出,像一大群水鸟飞越江面。

副总经理温在车上介绍,武汉有800万人口,由三座城市组成——武昌、汉口、汉阳,位于长江和汉水交汇处。作为这座城市三个最大的工业企业之一的武汉涡轮机厂位于长江以南的武昌,那里还有武汉的钢铁和水泥厂。温说它们都是归国家所有的产业,卡琳管它们叫“国有企业”。

穿过武昌杂乱的道路之后,司机把车开进了武汉涡轮机厂的大门。他们穿过一扇大铁门时,看到上面有一个橙红色的玻璃纤维材质的雕像,那是一个颇为神秘的生物。它至少有10英尺高,半人半猴,看起来就像是《绿野仙踪》里守卫东方邪恶女巫的怪物的基因突变品种。它摆出一副战斗姿态,大步向前。它穿着衣服,戴着帽子,手握一只长矛。

杰克下车后回头观望这个怪兽雕像。“我想会有人给我讲述这个猴子的故事。”杰克对卡琳说。

“让王总来讲吧,”卡琳说,“我听说这个故事对他很重要。”

“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伟大的王?”皮特问。

“我想可能要看一看。”卡琳说。

“看什么?”

“当然是看你要不要把订单给他。”

一个男孩把安全帽交给来访者,副总经理温带着弹射能源公司一行人开始参观武汉涡轮机厂。

第一眼看到厂区的状况,杰克感到无比懊恼。他很难想象这里能生产出任何有价值的商品。厂区占地几英亩,空间虽然宽敞,但设施古老,大部分厂房看起来都像是在本世纪初建造的。而且很多操作都在户外进行,人和机器都暴露在自然环境中。车间里的工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大部分工作都不借助工具,他们用手推拉、搬运。

杰克一行人在厂房中央的院子里停下,看几个人把一个涡轮机悬在空中,然后放到一个试验支架上。所谓的起重设备其实就是几根木棍,简单地摆成印第安人帐篷的形状,涡轮机用绳子吊在当中。几十个人分散在各个方向,拉动绳子,缓慢地移动涡轮机。

“天啊,皮特,看,这些人手工把涡轮机放到试验支架上。”

“我在看。”

“你觉得这玩意儿有多重?至少一吨吧?”

“杰基,这就是我们打算购买的设备之一,超过两吨。”

只有皮特会管他叫杰基。“至少他们把这东西制造出来了,我连这一点都很难相信。”

“我更担心的是发电机。”皮特说。

“卡琳,铸造车间在哪儿?”在院子里参观了半个小时之后,杰克说,“请帮我谢谢副总经理温给我们介绍厂房的布局,但是我想看看具体的制造过程。”

卡琳拉了拉温的袖子,对他说了几句话。他点了点头,带他们穿过厂房后面的一条小路,来到一个冒着黑烟的破旧砖结构建筑物。

杰克向里面望去,看到男人用长长的金属铲把煤炭送到冒着蓝绿色火苗的鼓风熔炉中,熔化大块的矿石。另外一些人把熔炉中熔化的金属液体倒出来,当液体金属进入冷却模具中,两个身体强壮、满脸焦黑的女人用消防龙头中的水浇入模具周围的沙子,融化的金属在嘶嘶声中腾起一片蒸汽。

杰克、怀迪和皮特相互看了看。卡琳站在一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天啊,这看起来像是工业革命时期的作坊。”怀迪说。

“我觉得这并不是中国的历史。”杰克说。

“看这里的成品。”皮特在房间的另一边喊道。杰克和怀迪走到皮特那边,从旁边车间的大门向里张望。在刺耳的金属撞击和摩擦声中,工人用手工工具把粗糙的金属模型打磨成闪闪发亮的涡轮机曲线轮廓。

“可以这么做吗?”杰克问皮特。

“杰基,不管你是不是相信,我们正在看到的是手工制作水利发电机旋翼的过程,”皮特说,“至于效果如何,我要看测试的结果,但是用这种方法制作涡轮机恐怕要花一辈子的时间。”

“为什么西方国家不用手工制造这些设备?”卡琳问。

“每小时40美元的人工,再加上员工福利,会让你放弃很多选择。”杰克说。他和其他老外继续观看这些**的工人光着脚在车间里工作。“这的确不符合我们的常识,但是我觉得在中国,任何劳动密集型工作都是一件好事。”

“发电机在哪儿,卡琳?”皮特问。

她回头用中文问副总经理温。“在现场组装。”她对皮特说。

“在现场?你在开玩笑吧。”皮特说。

“很离谱的事吗?”怀迪问。

“也不算离谱,”皮特摇摇头说,“同样的问题,现场组装发电机需要大量的人工。发电机与涡轮机相似,手工组装的成本是外国制造商绝对无法接受的。”

“但是,皮特,这东西还是会有人买的,对吗?”杰克问。

“应该是的,但是在它被安装完成并且正常运行之前,我们不知道。”皮特说,“或许我们有机会让他们给我们一个折扣。我猜安装手册读起来一定很有趣。”

“我觉得价格不是问题。”杰克说。他不大关心设备的价格,它们已经够便宜的了,他只关心其运行效果。

“你知道,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皮特对杰克说。弹射能源公司一行人离开铸造车间,前往装货平台查看等待运输的成品。

“哪样的?”杰克问。

“为什么美国人要投入大笔资金建造巨大的工业厂房,而一帮穿着睡衣的家伙却能以几分之一的成本造出同样的东西?”

“你自己去操心这个问题吧,”杰克说,他走过去面对排列在武汉涡轮机厂装货平台上的一排排水力发电机成品,“但是我很高兴看到他们能这么做。”

他已经了解了足够的信息。或许一张成品设备的照片就足以让他信服,但亲眼看到6英尺外巨大的设备更让他感到震撼。只有傻瓜才会放弃近在眼前的机会,他让卡琳告诉副总经理温,他愿意成为一个潜在的客户。他已经把对武汉涡轮机厂破旧厂房条件的恶劣印象抛在脑后,杰克唯一担心的问题是,堆放在平台上的这些产品的买家是谁?希望没有美国人,他开始祈祷程宇说的是实话,还没有美国公司发现中国的水力发电设备。

副总经理温带着杰克、卡琳、怀迪和皮特走进公司总部办公楼的一层大厅。走廊里有一股浓烈的气味,就像中国无处不在的那种焚烧物散发的辛辣气味,厨房里大蒜的味道,加上混合了氨水的卫生间里的恶臭。杰克试图用嘴来呼吸。

他们走过公司的卫生间,几个女人在工业水槽里清洗拖布和抹布,长条型的蹲便坑在水槽对面一字排开。一个男人站在敞开门的坑位前小便,旁边的女人对此视而不见。走廊里有几个女孩用肮脏的拖布擦洗布满灰尘的地板、墙面和门框,手里的抹布画出一个圆形。

一个敞开的门上有一个红色的标志,上面有几个黄色的五角星和几个中国字。一个年龄稍长的女人在那里等他们从黑暗的过道里走过来。副总经理温对这个女人说了几句话,卡琳低声说他们要进入总经理王在这里的家庭公寓。

卡琳曾经告诉过杰克,中国大部分工厂都为管理层和员工提供宿舍,但是他们进入的房间绝对不像宿舍——它位于公司总部大楼的正中央。杰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走廊,看不到任何家庭住宅的迹象。他们向那个女人问好,点头致意,她麻木地回应,脸上表情没有变化。把他们带进房间之后,就消失在右边一个像是厨房的房间里。

公寓里是一排相互连接、光线阴暗的隔间,其实就是把几个办公室变成了光秃秃的居住空间。有几个办公室没有门,只是在墙上挖个洞让人进出。有几扇窗户,但是没有光线透过那些看似是窗帘的肮脏的毯子照射进来。

正前方,一个赤裸的灯泡挂在天花板上,为房间提供唯一的光源。

灯光下,一个男人坐在一个如航空母舰般巨大的铁制办公桌前,杰克猜想他就是总经理王。这个人穿着一身像军装那样的衣服,脸上肤色较黑,但没有皱纹,秃顶。他并没有立即起身迎接,而是在摆弄桌子上的几个文件,似乎要让来访者感觉他很忙,在思考很多问题。

另一个男人坐在房间另一个黑暗的角落,他的头顶盘绕着一圈羽毛般的烟雾。

杰克站在房间中央,不知道该做什么,副总经理温在用中文和卡琳说话。杰克感觉自己身处于一个防空避难所里,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周围涂成绿色的墙上。四面墙壁挂满了数百个照片、牌匾、相框和媒体文章。

杰克走到最近的一面墙下,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观察那些东西。当总经理王看到杰克在研究他的纪念品,他不再继续假装繁忙,从桌子后站起来。他的身形消瘦,稍有些驼背。他尽量挺起胸膛,向卡琳点头致意,然后用中文对她说话。

“戴维斯先生,这是王总经理,”卡琳说,“你到家中来访让他和家人感到很荣幸。”

王没有等杰克做出回应,也没有理会怀迪和皮特,他拉着杰克的胳膊,让他继续看那面墙。王激动地说一些话,指着一个被镶在镜框里的《纽约时报》文章。文章里的一张照片是年轻的总经理王,站在纽约的街角,文章提到他参加扶轮国际俱乐部的年度会议。或许不会有水力发电涡轮机的客户参加这个会议。

王总沿着墙继续往前走,不停地讲述这个牌匾、那个证明。卡琳跟在后面翻译他的辉煌历史,但是杰克自己也可以看明白。一个牌子上写道“大萨克拉门托中美俱乐部国际贵宾”,另一个上面写着“华盛顿埃弗里特英国名人录中国社区”,接下来是一封大塔斯卡卢萨商会的来信,感谢王总的来访。

杰克尽量对王总的介绍表现出兴趣,他很喜欢展现自己,对房间里的其它人不屑一顾。这个男人沉醉于自己的重要地位,如果没有人阻拦,他似乎可以一直说下去。

他们走到了房间的一角,杰克试图停止他的表演,于是向王总呈上他的名片。他用双手把名片递给王总,为了表示尊敬,王总仔细研究名片上的内容。他似乎真的有兴趣,不断向卡琳询问杰克的职位和负责的工作。

“他说相对于这么重要的岗位,你看起来很年轻。”卡琳微笑着对她的老板说。

“告诉他那是因为和他不同,我不是一个经历了50年政治斗争的乡巴佬。”杰克说。

卡琳思考着该怎样翻译,如何用词,杰克尴尬的幽默让她吃了一惊。她的笑容消失了,张口结舌,转过头看着他,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副困惑的表情。

杰克知道他的笑话彻底失败了。“不,不,我并不想让你翻译这句话,”他边说边抚摸自己的脸,掩饰自己控制不住的笑容,“很抱歉,这真是个愚蠢的笑话,”他对卡琳说,“请帮我感谢王总的称赞。”

“你们美国人为什么总是要设法搞笑?”卡琳说。她略带斥责地看了一眼杰克,马上又换上应有的专业举止。

房间里的中国人用茫然的表情看着卡琳和杰克,他们等着双方对话的继续。王总对站在身后的一个人挥了挥手,那个人走上前。“这是詹森·陈,”卡琳对杰克说,“王总说陈先生是香港投资银行家。”卡琳扬起一边的眉毛,杰克认为这是一种警告的表情。

詹森·陈说的话勉强可以让人识别出是英语,或许仅仅足以做自我介绍。他向杰克呈上名片。名片上用廉价的金色颜料列出一大堆头衔和专业机构,美国商人一般不会这么做。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深蓝色双排扣西装,里面至少加了两层垫肩,上面点缀着俗气的纽扣,一个看不懂什么意思的证章软趴趴地缝在胸前的口袋上。下身是一条肮脏的黄色亚麻长裤,白袜子,一双亮漆黑皮鞋,上面有一个大大的搭扣。

王总从桌上的一个盒子里拿出名片,递到杰克手中。名片上都是中文,标志就是守卫着武汉涡轮机厂大门的橙色的半人半猴形象。

当那个老女人奉上茶水的时候,图片介绍总算告一段落,他们围坐在房间另一边的桌子旁。那个女人把茶杯和一碟向日葵籽放在桌子中间,卡琳用中文和她讲话,之后向杰克证实她就是王总的妻子。杰克知道这恐怕不符合中国的礼仪,但他自己脑补了这个女人日常生活的状况,因此还是想表现出一些尊重。杰克向她介绍了自己,还向她呈上名片。她目瞪口呆地不知所措。卡琳帮助她倒茶,让她平静下来。

王总拿起一颗瓜子,示意杰克请便。为了表示礼貌,杰克嗑开了几个瓜子。他感到有点不可思议,瓜子壳里面没有什么东西,是一股腌过的硬纸板的味道。他想,谁会吃这东西?之后立即找到了这个愚蠢问题的答案——饥饿的中国人。

在其它人交谈的过程中,杰克发现王总的妻子和卡琳在另一张桌子上准备茶水。她们把散茶叶撒在一碗热水中,用瓷勺把茶叶浸入热气腾腾的液体中,然后把滤掉茶叶的水倒入一个壶里。之后重复这个过程,直到收集了慢慢一壶琥珀色的茶水。老妇人站起来,轻声地走到她的丈夫和客人的身后,把茶水倒入小茶杯里。之后回到那张桌子重复这个过程。

真不可理喻,杰克想,茶叶不错,但还不算那么好,这套仪式就像嗑瓜子那样毫无意义。想到在美国招待一桌子客人的方式,他觉得既奢侈又浪费。中国人还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个人可支配收入的增长将会改变中国人的很多习惯。或许人们起身离开之后,桌子上会剩下很多瓜子和茶叶。

当话题转移到武汉涡轮机厂的业务上,王总的兴趣大减,他把话语权交给副总经理温。温提到公司收入的时候,王总打断了他的话,但是当杰克询问公司的利润情况时,王对此含糊其辞。杰克感觉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公司的营利状况,也不关心。

王的妻子给客人第三次倒上茶水,杰克问卡琳王总能否给他们讲述那个半人半猴的故事。

卡琳向王总转述了杰克的问题,他的表情一下子丰富起来,他似乎被重新注满了能量,不停地说。杰克与其他中国人的对话往往是一个人说,然后有人翻译,之后对方回应。但是与王总的对话不同,他有自己谈话的方式——他一个人负责讲话,其他人负责听。

坐在桌子对面的副总经理温脸上一副呆滞的表情,说明他已经听过不止一次这番演讲了。杰克做出一副被王骂得抬不起头来的姿态。当杰克感到王永远不会停下来的时候,绝望地插嘴:“卡琳,他究竟在说什么?”

王总看了看杰克,停下来,让卡琳向杰克转述他的故事。

杰克转过头来看着王,极力摆出一副仰慕的表情。王也看着他,好像是在收取自己赢得的奖励。

“这还只是故事的开始,”卡琳继续说,“武汉市政府认为武汉涡轮机厂经营不善,王总受命收拾这个烂摊子。据他自称,他最终让这家工厂开始盈利。现在他是这个国家的名人之一,”她刻意加上一句,“据他自称。”“于是这座城市竖起这个半人半猴的雕像来表示敬意。”

在阴森恐怖的公寓中的谈话终于仁慈地结束了,该吃晚饭了。卡琳告诉杰克和其他人,晚餐是非常重要的一件大事。除了王总,还有武汉市长,以及更重要的武汉共产党书记也会出席。

杰克、卡琳和弹射能源公司一行人离开了工厂,被送往酒店休息。那是武汉市官方招待所,归市政府所有,专门招待重要的访客。招待所的房间里有必要的设施——床、厕所,以及最重要的麻将桌——但是没有电话和电梯。招待所的大厅和公共区域弥漫的气味不比工厂走廊里的气味好多少。

***

杰克在房间里穿好西装和领带,坐在床上,看到肮脏的地毯上有烟头烫出的几个洞。浴缸上方的水龙头在滴水,凹凸不平的床垫里塞满了棉花和稻草。

糟糕的环境并不能影响他的情绪。他现在感觉很好,等到晚餐上几杯酒下肚之后,他的感觉会更好。来武汉涡轮机厂的决定并不是一个错误,而是一笔意外之财。中国不但能让他的公司继续生存下去——有了廉价的中国设备,他的水力发电项目盈利就指日可待——而且会让公司蓬勃发展。他甚至已经在幻想首次公开募股了,这个在华尔街被普遍认为是企业成功的标志会让他的公司和他自己的账户不再缺钱。

他还要花更多的时间考察类似的企业,但是或许还需要一段时间他才能习惯中国的种种怪事。

就像一句意料之外的英语。“请系好安全带,飞机即将起飞。”在从广州飞往厦门的飞机上,当乘务员第一次用英语广播这个标准提示信息的时候,他并没有在意。但是从厦门到武汉的飞机上,他留意到了。一个乘务员用英语提醒飞机上的中国乘客要系好安全带,而杰克、怀迪和皮特是飞机上仅有的老外。

再比如时区。美国的国土面积与中国相当,但是48个州有4个时区。中国只有一个,而且不使用夏令时。武汉冬天的早晨还是一片漆黑,他不能想象这个国家的西部地区是什么样子——或许中午天还是黑的。卡琳告诉他,***说每个人手表的时间都一样,就能保证国家的稳定。

还有坑坑洼洼的地板。他所见过的中国大部分公共区域地面就像是陷阱。刚才进入招待所的客房大厅时,他打算去早餐咖啡厅坐一会,但是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咖啡厅的地面比大厅的地面高出三英寸。或许咖啡厅是后来修建的,或许地面本来就不平,不管是什么原因,没有人操心去搞定这件事——就让它高出三英寸好了。他坐在那里喝茶,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看到好几个人被绊倒。

他听到有人敲门,是卡琳。“戴维斯先生,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他说。他关上房门,跟随卡琳走到走廊的尽头,沿楼底向下走。

“你能适应时差吗,戴维斯先生?”

“这关戴维斯先生什么事?”杰克说。楼梯布满灰尘,每层只有一个蓝白色的小灯泡发出昏暗的灯光。“叫我杰克。”在弥漫着尿液气味的楼梯间里,他尽量让自己用嘴呼吸。

“哦不,那不专业。在中国称呼你的名字对你和你的职位都显得不尊重。”

“现在就不用了吧,这里只有我和你。”

“在私下里我或许可以叫你杰克,如果你批准的话。”卡琳说。

“批准了,”他说,“永久批准。”

“但是在公开场合不可以这样。你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老外商人,如果在商务会议上称呼你的名字,我就没法在中国开展工作了。”

“其实我并不重要,我是个很随和的美国人,你知道的。”

“你对我很重要,而且我们是在中国。”

“好吧。我有另外一个问题,我听到温和王管你叫‘高琳’。”

“高琳是我的中国名字。”

“姓在前面?”

“是的,所有中国人的名字都是这样。”

“而且同时称呼姓和名?”

“是的。”

“所以你的朋友都叫你高琳。”

“在中国是这样,至少在商务场合他们会这样称呼我。有时候朋友也会叫我的绰号。”

“你的绰号是什么?”

“小琳。”

“你不小呀。”杰克说。

“这是中国常见的一个称呼,表示‘年轻’。”

“卡琳这个名字怎么来的?”

“我自己起的。”

“你自己起的?”

“我必须要有个英文名,于是选择了一个和我的中文名发音相似,又有些不同的名字。”

“所以你就自己挑选了一个英文名?”

“所有的人在学校里学习英文时都是这样。”

“如果你改主意了怎么办?”

“那就换个名字呗。你喜欢我的名字吗,戴维斯先生?”

“记得叫我杰克。我当然喜欢你的名字,我只是好奇。所以你可以任意改名字,它并不是一个官方的名字?”

“是的,与官方认可无关。我有几个朋友,她们经常改自己的英文名。”

“就像换衣服和换男朋友一样?”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她的表情很严肃,她长得也很美。他喜欢卡琳认真为他服务的样子,也喜欢她这个人。如果能让他笑起来该多好啊,他希望自己更加幽默、诙谐,但他不是这样的人,他知道,他相信卡琳也知道。

“没关系。那你为什么管我叫戴维斯先生?为什么不叫我杰克·戴维斯,或者戴维斯·杰克——像中国人那样同时称呼我的姓和名?”

“因为你是我的老板。不管是英文还是中文,你都是戴维斯先生、戴维斯总。下属直接称呼老板的名字总是不尊敬的表现。”

“你不是我的下属。”

“在中国我是你的下属。”卡琳说。

“好吧,我不和你争了。”

他们继续沿陈旧、发霉的楼梯向下走。

“我可能问过你这个问题,但我的确不知道名字在中国这么重要。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卡琳就好。”

“不能叫卡琳·高或者高琳?”

她摇摇头,带他走下最后几阶楼梯。

“叫琳也不行?”

“只有我的丈夫这样称呼我。”她说。

***

餐厅并不是一个巨大、空旷的场地,而是一个包间。杰克和卡琳被领到一个大房间的一边,怀迪、皮特和武汉涡轮机厂的工程师都已经坐在一边的会客区,那里有好几个用假牛皮包起来的座椅和沙发。餐厅的旁边就是厨房。房间里有两台电视机,一台在播放法国的足球比赛,另一台是BBC新闻。这是杰克在武汉第一次看到电视机。在人们交谈、电视机音量和厨房的一片噪音里,杰克对房间另一边的卡琳说:“电视里说的都是外语,这些人听不懂。”

“身份象征罢了。”卡琳无奈地耸耸肩,回过头继续与副总经理温说话。杰克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在看电视。

餐厅的员工——六七个穿着紧身长裙的年轻中国女孩——在房间里询问他们需要的饮品。一名服务员用英语问杰克要喝点什么。卡琳正要过来帮忙,杰克说“水”,并且洋洋自得地发现服务员听懂了他要的东西。过了一会,那个女孩走过来,把一个玻璃杯放在桌上,用一个壶倒满水,用手在杯子上挥了一下,示意饮品准备好了,还说“请”。那天晚上她不管给杰克拿来什么东西,都重复这样的动作。

尽管那张餐桌能容纳20个人就座,但似乎这家餐厅并不提供个人套餐。其他人在交谈的时候,王总坐在角落里研究一份巨大的塑料封面的菜单,上面描述着每一道菜的细节,还有彩色图片。副总经理温结束了与卡琳的谈话,走过去帮助他的老板。两个人在菜单上花费了30分钟才露出满意的表情,如果在美国,这餐饭差不多该结束了。

政府官员们到了。首先是市长,然后是武汉市党高官。介绍双方时,杰克递上自己的名片。官员们的名片上印的都是中文,带有中国国家标志——一个红色背景的圆形和五个金色的星星。书记的名片上还有一个锤子镰刀的标志,下面是一行金色的中文。市长名片的背面有英文。

人们在房间里相互打招呼,直到王和温搞定了菜单,晚餐即将开始。杰克看了看表,刚过6点钟。

人们从会客区走向那张巨大的餐桌,杰克刚要在离自己最近的那张椅子上就座,卡琳把他带到餐桌另一边留给贵宾的椅子上。那张椅子正对门口,桌上的餐巾被叠成一个竖起的植物的样子。

“坐这里?”杰克问。

“是的,你是贵宾,这张椅子的风水最好。”她说。杰克本想和卡琳进一步讨论风水的问题,但是她的口气像是在阐述一个宗教,他只好暂时放弃这个话题。

“请坐。”卡琳示意杰克坐下。她站在右边隔着两张椅子的座位旁边。

他走过去帮助她就座。

“不,不,这是西方人的习惯,在这里大老板要先就座。”她把他推开,让他先坐下,这样其他人才能就座。

杰克坐下后,看到善交际的王总在不停地巴结武汉市官员。王拉着市高官的手,试图把对方拽到杰克右边的座位上。“la、la、la,”王用中文说,杰克猜他是在说“坐这里、坐这里。”对方无奈地抗议之后,还是顺从地被按到杰克右边的椅子上。副总经理温和市长就杰克左边的椅子的归属问题在做同样的争执。

杰克对卡琳皱了皱眉。

“座位安排是件大事,”她大声说,试图盖过房间里嘈杂的声音,餐桌周围的人几乎都在争论什么人应该坐在哪里。“你是贵宾,除你之外最重要的人就是市高官和市长,所以他们应该坐在你的两边。他们说王总最重要,应该坐在你的旁边,但是他心里明白他们才是大老板。”

现在人们在激烈地讨论怀迪和皮特该坐在哪里。副总经理温用中文对卡琳说了几句话,卡琳回应了一下。于是,怀迪被安排在王总的左边,皮特坐在副总经理温的旁边。

“他们问我谁在弹射能源公司更重要,”卡琳对杰克说,“我说他们都很重要,但是怀迪是你哥哥。这个信息对他们来说足够了,”她笑着说,“在中国,血浓于水。”

座位争端终于告一段落。杰克扫视餐桌,看到摆在他面前的餐具。每个人都有三只杯子——一只平底玻璃杯、一只高脚酒杯、一只倒满透明液体的小小玻璃杯。他问卡琳里面是什么,她笑着说:“乡巴佬酒。”

“很搞笑,”杰克笑着说,“说正经的。”

“白酒,”她说,“政府官员都喝白酒。”杰克的服务员发现他在观察玻璃杯,就用中文问卡琳。“她想知道你要不要喝红酒、啤酒或者果汁。中国白酒很恐怖,红酒还可以。”

“给我红酒吧,”杰克说,“我喜欢中国啤酒,但只有在锻炼身体之后喝。”

卡琳转述给服务员,她在杰克的酒杯里倒了一点点红酒——还不够一口。他看到服务员给卡琳的玻璃杯里倒上橙黄色的液体。

“这是什么?”

“玉米汁。”

他试图让自己不要多想。

“你要来点吗?”

“不用了。”

“你会喜欢上白酒。”她说。

“我预感在今晚结束之前会得出这个结论。”

餐桌中央是一个大转盘,上面摆着开胃菜,服务员每隔一分钟就放上新的一道菜。杰克能认出黑蘑菇、白菜和像花生一样的东西。

他面前有一个大餐盘、筷子和勺子。他伸手去拿餐巾,但是服务员动作更快,她把餐巾一角压在盘子下面,剩下的部分搭在他的膝盖上。之后她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为他奉上刀叉——“请……”。但是他并不需要,他在美国多年来就会用筷子吃中餐。

巡视桌上的菜肴之后,他并没有发现与左宗棠鸡类似的食物,但是服务员从厨房端出的盘子里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菜品不停地被摆上桌子——芹菜、菠菜、豆腐、一种被切碎的禽类,有点像鸡或鹌鹑,但其实是鸽子,还有牛肉、猪肉、各种味道的鱼、小龙虾、螃蟹、面条、米饭、饺子。

如果人们还不动口,桌子上就要没有地方了。

“你是贵宾,他们在等你。”卡琳说。

杰克拿起筷子,扎起一块菜花。很新鲜,应该是当天摘下的,上面淋了一点花生酱。

所有中国人都露出微笑,兴奋地对卡琳说话。

“他们很高兴看到你会用筷子。”她赞许地说。

卡琳吃得很少,她一直在帮助杰克和几位老外。桌子上一旦有杰克不认识的东西,他只需要看一眼卡琳。

“鸭舌。”她说,杰克的筷子犹豫地悬停在一小碟褐色条状物上方,看起来像是焦脆的培根。他吃了一块,很好吃,在转盘把食物带走之前他又夹了一块。服务员把一小盘黑色、管子一样的东西摆在他面前。“海参。”卡琳说。他咬了一口,决定此生再也不会吃海参了,把盘子推到一边。

所有人菜过五味之后,王总站起身,举起他的白酒杯,把几句中文丢到卡琳这一边。其他人开始鼓掌,看着杰克。

“他欢迎你来到武汉,”卡琳说,“你要站起来回敬他。”

杰克站起来,举起白酒杯。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举起酒杯。

“他们会说‘ganbei’,”卡琳说,“意思是‘干杯’,但是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用喝光。”

“干杯。”王总大声说。他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把杯子倒过来,证明它已经空了。这是一种敬意。

“干杯。”杰克说。他把烈酒一下倒进嘴里,边效仿王总把杯子倒过来边压制喉咙里火辣辣的感觉。王总和其他人发出一阵欢呼,然后所有人都坐下,继续吃菜、聊天。

“这只是第一轮,”卡琳提醒杰克,“你不需要每次把杯子里的酒都喝完。中国的官员都很能喝酒,这算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而且他们喜欢在酒量上胜过像你这样的美国人,所以你要小心。他们肯定打算把你灌醉。”

“别担心我。白酒虽然劲不小,但每次就那么一小口。”杰克在嘈杂的酒桌上对卡琳说,“如果他们打算用这东西把我灌醉,他们会失望的。”

“总之要小心,别让他们知道你会喝酒。”

王总举杯之后,市高官和市长紧随其后。就像是一种仪式,所有人都站起身,举起酒杯,同声说“干杯”,灌下烈酒,坐下,继续吃菜,服务员把每个人的空酒杯倒满。卡琳低声告诉杰克该他敬酒了,杰克站起来为武汉涡轮机厂和武汉市敬酒,卡琳在一旁翻译。

四杯酒下肚之后,杰克感觉良好。没有人碰桌上的红酒。

“卡琳,我也想敬酒。”皮特说着站起来。

“不,不,现在还不可以。”卡琳赶紧对皮特说,示意他坐下。皮特一脸不解,有些不知所措。“看看情况再决定。”她对等待下一步指示的皮特说。

几分钟之后,副总经理温站起来,端着酒杯绕过桌子,来到杰克的座位后面。

“他没有资格带领全桌人敬酒,所以他单独和你干杯,以表示敬意。”卡琳对杰克大声说,确保皮特也能听到。杰克站起来,与温碰杯,喝下第五杯白酒。

温回到座位上之后,卡琳对皮特说:“要像这样。”

“为什么?”皮特说,“我也想对全桌敬酒。”

卡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青豆荚。

皮特坐在那里想了想。一分钟之后,他站起来,端起酒杯,看着卡琳等待指示。“从市高官开始。”卡琳说,她设法确保皮特不要脱离她的视线。

皮特摇摇晃晃地走到市高官的座位后面,两杯白酒已经让他难以控制自己了。但是在卡琳的帮助下,他把一大堆辞藻华丽的废话丢给市高官,对方脸上呈现出僵硬的微笑。他们终于碰了碰杯,皮特又晃回自己的座位。

随后,餐桌旁的中国人就像跳豆一样活跃起来。级别稍逊的政府官员和企业领导开始来回敬酒,每次都是从杰克开始,然后是市高官、市长、王总、副总经理温,依此往下。服务员手忙脚乱地确保每个人的酒杯都倒满酒,每个人都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杰克,猜测他什么时候醉倒。

皮特盯着一盘弯弯曲曲像炸薯条一样的东西。“嗨,杰克,你觉得这是什么?”皮特用叉子举起一块食物问,“我发现这是我唯一喜欢的味道。”

杰克看了看这东西,然后转向卡琳,卡琳在周围嘈杂的笑声中告诉他答案。“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杰克对皮特说,皮特停止了咀嚼。

“别告诉我是虫子。”皮特嘴里塞满食物,咕哝道。

“干炸毛毛虫。”杰克说。

皮特想了想,又开始咀嚼。“已经晚了,”他耸耸肩说,“何况味道确实很好。卡琳,幸运饼干什么时候上桌?”

“中国没有幸运饼干,”她说,“那只不过是美国发明的中国食物,就像所有美国人都认为中国女人都是百依百顺的中国娃娃。”

“你是说中国女人不是这样?”杰克说。

卡琳转过身去。杰克不知道自己的幽默有没有让她发笑。

***

两个小时之后,晚餐结束了。电视依然在嘶嘶啦啦地响。中国人凑在一起聊天,把餐桌留给几个老外。怀迪和皮特中间隔着几把椅子,杰克再也不需要越过几位政府官员的头顶跟他们大声讲话了。

他看到卡琳在跟几个中国人说话。杰克希望她能放松,享受一下周围的环境。杰克有点喜欢上卡琳了,但是她有很多让人看不透的地方。她的工作无可挑剔,也颇为努力,但是对于其它方面他一无所知,至少目前是这样。而且她很漂亮。

与美国房间墙壁上的艺术品不同,杰克环视这个房间,看到的都是中国传统绘画的廉价复制品。他在进入商业领域之前算是个艺术家,他知道自己应该抱着欣赏的态度来学习这些作品的技巧和氛围。但他实在无法改变自己的想法——这些作品都很丑陋。一个人究竟能接受多少歌妓、庭院和肥胖的佛祖形象?

他提醒自己不可以批评其他人的艺术造诣,同时他想到了六年前在意大利与维吉尼奥的对话。

“我想我应该去找点别的事情做了。”他对意大利雕塑家、他的教授维吉尼奥说。

那是1978年一个夏天的正午,在卡拉拉——意大利盛产石材的著名城市,世界上最好的大理石都埋在托斯卡纳的山下。他们在一片草地上吃午餐,旁边是采石场的大坑。芝加哥大学艺术系教授、旅居美国的雕塑家维吉尼奥·费拉里受芝加哥市政府委托,设计一个大理石雕塑,它将被放置在距毕加索公牛一个街区的迪尔伯恩市。他和自己的学生兼学徒杰克在卡拉拉挑选石材。在他们的下方,人们赶着骡子来回拉动金属切割线,用和几个世纪前一样的方式切割大块石头。

杰克以前都在回避这个话题,但是他不能再等了。他知道维吉尼奥会失望。“我必须要面对这件事,我觉得自己并不适合这个行业。”杰克说。

“你可以做得很好,你对石头有很好的感觉。我喜欢你的纽扣。”维吉尼奥说。杰克当时正在雕刻一些巨大的圆形石头,石头中间有孔洞,维吉尼奥看到了说它们是“纽扣石头”。

“嗯,谢谢,但是那都是不重要的事情。你手里有重要的工作,你在米兰的朋友曼祖和玛连尼也有。我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达到你们的地位。”

“你要有耐心。”

“你知道,维吉尼奥,我觉得问题就在耐心上。我太想要结果了,我想看到自己伟大的作品。但是在艺术领域,野心是最糟糕的品质。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别的事情。”

“那么你要回去打橄榄球吗?”维吉尼奥笑着说。杰克知道他没有恶意,只是在开玩笑。橄榄球不是杰克的归宿。在进入维吉尼奥的工作室之前,他和几支大联盟的球队接触过,尽管他是一个不错的球员,还是大学橄榄球队的队长,但还无法进入专业球队。

“不,橄榄球已经结束了。”他说。

“那么去做什么呢?”

“你不会相信我的计划。”

“什么计划?”

“我想去读哈佛商学院。”

“什么?你不是要出人头地吗?在商业领域你能做什么?那些家伙会把你生吞活剥。”

“他们不会喜欢我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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