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思洛走到皮塔家的门前。
这是一幢并不光鲜的三层小洋楼。它的白色外墙已经微微泛黄,不少墙皮已经在雨水的侵蚀下剥落了,在周围一排排崭新房屋的映衬下,不免略显凄惨。
不过,看得出来,这幢房子仍然得到了精心的打理。
每一层的窗台上,都摆满了茂盛生长的花卉植物,显然一直有人浇水照料。植物枝叶的背后,窗户被擦得闪闪发亮,一点污渍都看不出来——就连屋门的黄铜把手,似乎也被时常擦拭,在老旧的屋门上显得格外光亮耀眼。
阳台上挂着几件风格清新的裙子,确定无疑地昭示有人居住在此。
“只要把这一车煤炭卖出去,我就能歇上几年,在家好好陪女儿啦。”
皮塔的话语在兰思洛脑海中浮现。
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房门。
没有人应答。
兰思洛又敲了敲,同样没有反应。
不在家吗?兰思洛用手扶住了屋门。
“先生,你找谁呀?”少女的声音在他背后蓦然响起。
兰思洛猛地回过头来。
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修女正站在台阶下,瞪着一双大眼睛望向他。尽管朴素保守的修女服将她的身材头发全数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张小脸,但她明眸皓齿的美丽面容,依然给予了兰思洛极大的震撼。
“请问……皮塔·怀斯多穆的女儿是住在这里吗?”兰思洛小心翼翼地问道。
尽管不知为何,他心里明白,面前的少女就是他要找的人。
“啊,先生,我就是!”小修女笑了起来,光彩照人,“我就是爱丽丝·怀斯多穆!”
兰思洛喉头动了一下,一时间居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先生,我好像不认识您,您是父亲的朋友吧?”爱丽丝·怀斯多穆冲他笑道。
朋友。兰思洛愣住了。
皮塔到底有没有将他当做朋友呢?
也许有吧。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皮塔仍然试图在圣骑士面前为兰思洛开脱。
也许有吧。
“嗯……算是吧。”兰思洛艰难地回答道。
“啊!很少有人上我们家的,我吓了一跳呢!”少女三步并两步蹦上了台阶,从怀中拿出钥匙开了门,“您快进来吧,我刚从教会回来,所以家里没人。您没等太久吧?”
“没有,我刚到这里。”兰思洛这才想起来,皮塔说过,他因为常年在外奔波,因此将爱丽丝寄养在了教会。
他把女儿寄养在教会,自己却死在了教会的圣骑士手上。
兰思洛心中涌起一股悲伤的讽刺感。
爱丽丝打开门,恭恭敬敬地将兰思洛引进了家中,然后小跑着拉开了窗帘。
光线刺入阴暗的室内,晃得兰思洛眼前一花。
他睁开眼睛,视线所及之处是擦得干干净净的餐桌座椅、箱箱柜柜,以及随处可见的插瓶干花。
这就是家的感觉吗?兰思洛一直在法师学院过着集体生活,一时间恍如隔世。
“您快请坐,我给您倒茶!”爱丽丝笑着拉开了餐桌前的一把椅子,示意兰思洛坐下,自己则背对着兰思洛在灶台前煮起了茶。
少女一边舀着茶叶,一边轻声哼着歌,听起来像是圣歌的调子,但要比教堂的版本活泼得多。
兰思洛坐在桌前,紧紧握住自己的双手。
这位面对圣骑士、兽巨魔都泰然自若的邪神特使,此刻居然在微微颤抖。
不一会,爱丽丝就把一杯滚烫的热茶小心翼翼地端到了兰思洛面前。
“茶水烫,您慢一些。”爱丽丝微笑道,“对不起——我能把修女帽摘了吗?有一点点热。”
“……啊——没关系的。”兰思洛被少女的话惊醒,慌乱地点了点头。
爱丽丝笑了笑,脸颊微红,将头上的白色修女帽摘了下来。
顿时,她满头华丽的金色秀发如瀑布一般披洒而下,反射着灿烂的光辉。
“我不是修女,但在教会都要穿这一身。”爱丽丝羞涩地朝客人笑着,“我其实可讨厌这衣服了,又热又难看。”
兰思洛点了点头。
他的喉咙似乎梗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可以坐下吧?”爱丽丝拉开兰思洛对面的椅子,轻巧地坐了下来,“是父亲让您来找我的吗?”
“是……是的。”兰思洛躲闪着少女天真活泼的目光。
皮塔死前的最后一幕在他眼前闪烁。
善良行商的嘴中流淌着殷红的鲜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快跑……帝都……”
眼前的一切,餐桌,茶杯,美丽的少女,似乎都有了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啊!也亏得父亲记得我!”爱丽丝没有注意到兰思洛的迷离目光,咯咯笑道,“他整天在外面跑来跑去,都没有怎么管过我!”
兰思洛咬紧了牙齿。
“爱丽丝……听我说。”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无止境地下沉,仿佛正在被安道尔的虚空吸引而去——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开口——
“你的父亲已经去世了。”
一阵沉默突然笼罩了整个房间。兰思洛低垂着头,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他没有提自己的身世,没有提邪神安道尔,但除此以外,他什么都说了。自己魔法师的身份也好,通过虚空来到这个世界也罢,兰思洛全都讲了出来。他一点点叙述着自己怎样在安塔·奥维尔遇到了皮塔、怎样被圣骑士追捕,以及——
皮塔怎样为了保护兰思洛,而惨死于圣骑士之手。
皮塔是为了救他而死的。兰思洛不停地强调着这一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在内心深处,兰思洛希望爱丽丝能把父亲的死怪罪在他身上——他可能甚至希望,少女能够痛骂他一顿,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他对皮塔的歉疚之情。
但爱丽丝只是默默地听着兰思洛的讲述,什么也没有说。
兰思洛在讲述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没有看爱丽丝的神情。
他不敢。
然后,少女开口了。
“兰思洛先生,没关系的哦。”
兰思洛猛地抬起头。
少女向他微笑着,但一道道泪水正止不住地从她眼中溢出,在她精致的脸颊上滚滚而下,一滴滴掉落在桌上,那声音宛若钟表滴答作响。
“兰思洛先生,这一切都不怪你……”少女继续微笑着道,但她的声音已经难以抑制地哽咽了,“父亲就是这样的人……爱管闲事的家伙……他……他就会这么做的……请您不要自责了……这样父亲在天堂也会不舒服的……”
少女得知了父亲的死讯,但她却还在安慰兰思洛。
兰思洛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情的巨手攥紧了。
“对不起!”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说,只能咬牙喊道,“真的对不起!”
“您没什么可对不起的呀……”爱丽丝轻声说道,她落下的泪水在桌上越积越多,“这是父亲自己的决定,和您有什么关系呢?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他就是……什么也不管……就……就……”
爱丽丝终于忍不住了,任由自己的话语在哽咽中中断,然后伏在桌上大声哭了起来。
兰思洛看着眼前恸哭的少女,心中痛如刀绞。
“爱丽丝,我向你发誓,我会给你父亲报仇的。”兰思洛轻声说道。
“不要!”爱丽丝听了他的话,猛然抬起头来。她不顾自己还哭得梨花带雨,急急说道:“教会怎么是您能对付得了的呢?请千万不要为了我和父亲逞强……您……您只要平安活着,父亲在天堂也会欣慰的!”
兰思洛默默地看着爱丽丝,没有回答。
善良的少女,就跟她的父亲一样。
复仇的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
“先生,请您一定要听我的!”爱丽丝见兰思洛没有回应,连忙说道,“真的!我们怎么样都好,请您不要和那群……那群……圣骑士较劲!您会送了命的!”
该送命的是那群教会的混蛋。兰思洛恨恨地想道,但为了安抚面前的少女,他还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爱丽丝又抽泣了一会儿,擦擦眼泪,换上了她之前的明丽表情。
只不过,这一次她眼中隐隐笼罩着阴霾。
“您的茶凉了吧?我给您续点水。”爱丽丝起身道。她脸上泪痕犹在,但依然温柔地朝兰思洛笑着。
“爱丽丝……”兰思洛望着少女清澈如水的大眼睛。
他似乎感到,天堂之上,善良的皮塔正透过自己女儿的血脉,和蔼慈祥地注视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