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在家乡的街道上行走着,刚刚经历高考的儿子走在他们前头;母亲笑眯眯地捏着一封红灿灿的录取通知书,父亲则将手机贴近耳边,回应着一位位亲朋好友贺喜的电话……
大学校园里,湖泊澄如明镜,倒映着湖边的绿树行人,古色古香的塔楼傲然而立,在湖中投射出自己的影子……
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哭声震天,监视器上,心电图划出一道无情的横线……
阿瓦隆的一处普通民居,一对夫妇欣喜若狂地推开家门冲上街头;屋中,他们六岁大的儿子手上闪烁着魔力的微光,证明他乃是百里挑一的法师之才……
魔法学院的密室中,面对为无法突破而苦恼不堪的少年法师,一位道貌岸然的法师前辈微笑着走近,向少年抛出了橄榄枝……
……
乔治·兰斯洛特,或者,按照他前世的名字,兰思洛,在虚空之中流下一滴回忆的泪水。
“回顾自己的一生……哦不,两生,感觉如何?”安道尔温和的声音在耳边蓦然响起。
苦涩?哀伤?怀念?兰思洛品尝着那股莫名的滋味,心中百感交集。
“我只是惊讶……只是觉得自己很幸运。”兰思洛侧过脸庞,苦笑着回应道,“居然能在一辈子里经历两次穿越。”
安道尔,千恶之恶,万魔之魔,从破碎虚空的黑暗中显露身形。
这位万古邪恶的化身身穿黑色晚礼服,梳着偏分发式,面容苍白而英俊,若非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亘古不散的黑雾,简直就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绅士。
“不不不,准确地说,”邪神安道尔冲着兰思洛笑道,“你只穿越了一次——就是你病死后来到阿瓦隆的那次。现在这次不是穿越,而是传送。”
兰思洛看向安道尔黑红交织的瞳仁:“有区别吗?总之我要去到另一个世界了。”
“当然有。”邪神咧嘴一笑,口中不是人类的牙齿,而是野兽般的尖牙,“穿越是偶然的,传送是我刻意为之的。这两者大有不同。”
兰思洛久久默然无语。安道尔却一点也不着急,玩味地看着兰思洛的脸庞——这位年轻魔法学徒的面孔足够英俊,但也许是因为长时间的痛苦与悲伤,其中原有的英气已经丧失殆尽,反而蒙上了某种厚重的阴影,让兰思洛整个人有了一种危险的、捉摸不定的气质。
安道尔满意地咂咂嘴,仿佛在欣赏一件自己亲手雕刻的艺术品。
“我要去哪?”兰思洛抬起头。
“一个特殊的位面。”安道尔咧开了嘴。他的尖牙一露出来,就顿时将他原本协调的五官扭曲成一片狰狞,宛如亮出毒牙的蝮蛇。
“为什么要救我?”兰思洛死死盯着安道尔。
“不是我主动救的你。”安道尔笑道,伸出他枯树枝一样的苍白手指,优雅地点在了兰思洛的胸口,“是你自己念出咒语,唤醒了我的魔典,我才将你召唤到虚空来的。”
是的,是我,在魔法学院的审判庭上,领悟到了咒文,又当众念了出来,从而唤醒了“安道尔魔典”。
兰思洛追溯着自己的记忆——大法官、汹涌的人潮、火刑柱,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发生在片刻之前,又仿佛来自久远的过去……
这里是虚空,邪神的领域。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
时间没有意义。
“为什么是德语?”兰思洛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抬起头,“为什么,在魔典背面印着的、用来召唤你的咒语,是倒写的德文?”
“啊,你前世是地球人对吧?所以,你能看懂我用地球语言留下的咒文。”安道尔狡黠地眨了眨眼,“地球是个很特殊的位面。你以后会知道的。”
地球,对于兰思洛来说,似乎是个很遥远的地方。
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
“我请你救了我,”兰思洛紧紧抿着嘴唇,“代价是什么?”
邪神从来不做无谓的交易。
早在审判庭上,当兰思洛念出咒语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付出一切的觉悟。
灵魂、肉体、记忆……都交给安道尔也无妨。兰思洛是已经死了一次的人,这些东西对他来说,犹如额外的恩赐,都交出去也无妨。
唯有死亡。唯有死亡兰思洛不想面对。
他曾经死过一次。在地球上,在重症监护室里,他阖上了双眼。
他也看见了深渊。
那深渊空无一物,但正因如此,也可以吞噬一切。
那是万物凋零的终末,那是人类无法忍受的大恐怖。
我不能死。两世为人,这是兰思洛唯一的执念。
为此,在时空破碎交织的虚空中,少年勇敢地抬起头,望向了邪神安道尔那双幽深黑暗的瞳仁。
“你想要什么?”
“我不要你现在给我什么报酬。”安道尔的回答出乎兰思洛的意料,“但是,我当然不会白白救你一命。所以,我要交给你一项任务……一项……特殊的使命。”
“所以,你要我成为你的奴仆?”兰思洛深吸了一口气:安道尔将拿走的,是他的“自由”吗?
安道尔俏皮地晃晃手指,轻声道:“不不不。我不喜欢‘奴仆’这个词。怎么说呢……‘奴仆’会让人显得很低劣。我有许多奴仆,但你不是……你配得上更好的身份……”
邪神凑到兰思洛耳边,低语道:“我要你成为我的特使——邪神安道尔的特使。”
特使?兰思洛咀嚼着这个称呼。
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里是虚空,邪神的领域。安道尔是这里的主宰。
“好的。我接受你的契约。”兰思洛抬眼看着安道尔,“我这个‘特使’,有什么任务?”
“任务很简单,”安道尔微笑着,他的表情让兰思洛想起前世看过的童话,想起那个向公主兜售毒苹果的巫婆,“我要你……”
“……为我毁灭一个世界。”邪神低语道。
毁灭一个世界?如此残酷的任务,被安道尔以如此轻巧的语气说出,使得整件事对于兰思洛来说,充满了吊诡的荒谬感。
他,兰思洛,前世的一介地球凡人,今世不得志的见习法师,要去毁灭世界?
但这里是虚空,邪神的领域,安道尔是这里的主宰。
邪神说了算。
“毁灭哪个世界?”兰思洛问。
“我即将要把你送去的那个。”邪神笑道,“变得强大,控制它,然后毁掉它。任务完成时,我会接你回虚空的。”
“我该怎么做?”兰思洛发觉这些字眼从嘴中吐出时,有一种独特的沉重感,“我该怎么……毁灭一整个世界?”
“发挥你的想象力。”安道尔,千恶之恶,万魔之魔,优雅地朝兰思洛鞠了一躬。
虚空在延伸。虚空在生长。虚空在逼近。
虚空吞噬了兰思洛——到了他该离开的时间了。
因为他的目的地不是这里。他的目的地,是那个很快将会抵达的、注定要被他毁灭的位面。
安道尔伸出手,拈起漂浮在虚空中的一颗晶莹的水滴。
那是兰思洛的泪水。他进入虚空,又离开虚空,这颗泪滴是兰思洛在安道尔的地盘,留下的唯一痕迹。
泪水。安道尔用两根手指碾碎了它。
你不再需要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