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冬去春来
关圣羲坐在飞往A城的客机上，疲惫苍白的脸颊没有表情。广播里传来空中乘务员甜美的声音，此刻机体已经在云层上空平稳飞行了。视线转向窗外，一朵朵轻软的云团在阳光笼罩下仿佛镶了一道柔柔的金边，如同温暖而腼腆的笑脸。
他不禁弯唇，心情一瞬间舒展了许多。
Elliot的去世，令他情绪低靡了好几天，更使得他又回忆起往事，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明明死去了那么久，样貌却还能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好像一切发生在昨天……
关圣羲的妈妈，是一个聪明能干、貌美自信的女人。她是一名服装设计师，每天毫不停歇地写写画画。而关圣羲的爸爸则是一家葡萄酒代理经销公司的老板。那家公司，便是飞扬葡萄酒专卖行。
关圣羲的童年时代，对于父母最深刻的记忆莫过于爸爸早出晚归，妈妈夜以继日工作。他的成长并不缺少好吃好玩的东西，却少了最重要的东西：父母的呵护与关爱。
在他上初中时，爸爸的公司已经代理了法国不少著名酒庄的产品，客户遍布周边省市。妈妈的事业也蒸蒸日上，先后担任四五家流行时装品牌主设计师。随着知名度的提高，沿海城市已有好几家国际品牌服装公司向她发出聘请函。因此，关圣羲受到的关注也越来越少，渐渐地被家中忙碌的两个人忽略掉了。
关圣羲的成绩一直不错，在年级中名列前茅。即使这样，似乎也讨不了父母的欢欣和关注。他们就年一学期一次的家长会都不出席。记忆之中，妈妈唯一一次去学校是因为他和同学打架。打架的原因是对方出言不逊：关圣羲，家长会也要保姆代替出席，你老爸老妈死了啊？
那一次，他意外地在妈妈眼中看到了忧虑的神色，于是天真地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引起她的关注。他试探性地偷了她钱包里的钱，拿去买了他最喜欢的CD。妈妈知道后，并没有对青春期的叛逆儿子给予惩罚，只是漠然提醒：“偷我的钱没关系，偷别人的可没那么幸运。你已经17岁了，过不了一年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妈妈知道儿子是故意这么做的，并且相信他不会笨到去偷东西，家里的物质条件很优厚。她关心的还是她的事业，她已经决定与沿海Z城某国际品牌服装公司签约，不久就要去那儿工作。于是，家里的两个工作狂为搬家的事发生了争执。妈妈执意要搬家去Z城，爸爸却无论如何也要留在A城。因为飞扬在A城，公司进入稳定发展时期，客户源也稳定了，如果迁到一座新的城市，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客户，岂不是要从头开始？！二人争执毫无结果，妈妈将儿子搬出来做后援：“圣羲，你说是要去Z城，还是留在A城？”
他心中冷笑，这宠爱来得太迟了，明知道他更喜欢妈妈，所以才在关键时刻利用他拉票！他挑眉冷笑：“我只想待在A城，哪儿都不去！”
然后，妈妈和爸爸离婚了。在家庭与事业之间，妈妈选择了事业，决定独自去Z城。关圣羲后悔了，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说出的话。他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走，她却依然不动心，只留下了一句话：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妈妈不在身边，爸爸忙于工作经常彻夜不归，支离破碎的家变得比以前更加冷清。关圣羲开始逃学旷课，很快结识了一些社会青年，这些人大多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疏于教育与管束，是非黑白不分。似乎只有在这群人之中，他才能寻求到心理平衡，他们都一样没人爱。
这群社会年经常聚集在一个江边的酒吧里。酒吧名为洛基的微笑，表面上看不过是个普通的夜店，而私底下却暗藏非法活动：毒品交易。生意的卖家叫做阿龙，和店老板很熟，在洛基长期潜伏，生意红火，老板也捞了不少好处。对于洛基的危险，关圣羲心知肚明。他不沾染毒品，不招惹吸毒者，只是在里面肆意酗酒，醉生梦死，只有迷醉在酒精之中，他才会忘记孤独与寂寞。酒吧也提供上网服务，他夜夜挂QQ，看上去好像是在聊MM，事实上却是在等待妈妈的眷顾。他知道妈妈经常用QQ与同事以及海外客户聊天沟通，每天工作到转钟。于是想试探一下，离开了两个多月，她还在不在乎这个儿子。
果然，妈妈有反应：“你怎么每天在线？不上课吗？”
“不上，我在酒吧喝酒。”
没有回应。他又加了一句：“不想说什么吗？”
“你很聪明，不用我多说。”
这是他和她网上的第一次对话，也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次。他依然天天上网到凌晨，直到看着她的彩色头像变成灰色。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认识了网友狐狸子。因为有她的陪伴与关心，他落寞的灰暗生活才获得少许慰藉。然而不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某天清晨，他接到来自Z城某家医院的急电，妈妈因疲劳过度，驾车失控，遭遇车祸当场死亡。突如其来的噩耗犹如五雷轰顶，他瘫软在地板上失声痛哭，心被撕得粉碎。
他又去了洛基，企图利用酒精麻痹心中的伤与痛。迷蒙之中，有人攀上了他的身体，成熟的女性气息呼在他的脸颊上和颈脖处，久违的暖意与心安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无限放大，他不知不觉回应了对方的拥吻。醒来时已是清晨，他发觉自己独自躺在酒吧包间里，大衣下面遮盖着****的身体，沙发上残留着香水的味道。他意识到自己被人乘虚而入地诱奸了。自嘲了一番，他穿好衣服，收起茶几上留下的女人名片。和年长女性上床，并不只是为了满足生理需求，更主要是寻求心灵慰藉。然而，怀抱着丰满诱人的成熟身体，温暖与安然只在刹那之间，醒来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空虚与嫌恶。他心里很清楚，这么做无法从中找到真正想要的体温与心跳。
他再一次登陆QQ。又见狐狸子，他发觉自己其实十分想念她，而她竟然一直守在电脑前等他。她的文字令他觉得温暖和心动，他因此有了想见面的冲动，想真切地触摸，感受她的体温与心跳。然而，她拒绝了他。她应该已经感觉到他的不纯目的？这样也好。她太单纯，他们本来就处于不同的世界。
他闭上眼睛躺在沙发上，心已经冷却。熟女的香味儿凑近，湿润的唇覆上来，将醉人的液体送入口腔，他毫无警惕地接受，过后才知道，那酒中已经掺入了通向地狱之门的白色粉末。
毒瘾上来时，浑身乏力、焦躁不安，感觉体内有千万条蠕虫钻来钻去，一点一滴吞噬他的肉体。深吸一口气，白色的粉末顺着鼻腔进入，被鼻粘膜吸收进身体，麻痹所有神经，一切的痛苦烟消云散，********的兴奋攀升上来，带着他直入云端。当幻觉消失，他又感到异常清醒。他知道，长此以往便会以加速度走向死亡。死了会怎样？会不会见到妈妈？
最后一次登陆QQ，他看到了狸狐子洪水般的留言。他呆呆地盯着屏幕，眼眶湿润了。那傻妞，是不是疯了！他不值得她这样挂心！于是胡乱敲下一排绝情的文字，剪断她最后的一丝惦念。
“关圣羲？”一个送货员模样，身材高大的男人闯进了半掩着的包间。
关圣羲抬起头，好不容易调准焦距看清了眼前的不速之客。陆景海，爸爸的得力助手，曾经见过几次。对方身材实在巨型，所以他的印象很深。
“你怎么在这里？”陆景海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要不是来洛基送货，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儿遇上老板的儿子。而且，这小子竟然在吸毒！他冷眼看着茶几上的白色粉末，一把揪起关圣羲的衣领：“想死就一刀下去痛快点！别以为这样会有人可怜你！”
陆景海痛打了他一顿，硬生生将他拖回家，打算交给老板。可惜爸爸不在家，他又趁机偷溜了出来。不过，陆景海的话多少给了他一些触动。他渐渐有所醒悟，收敛起放纵的行为，犹豫着是否该自愿去戒毒所。不想，爸爸从陆景海那里得知此事，竟然报了警！当时，阿龙几个人正在围殴他，原因是他拒收在阿龙手上订的货，打算和这群人断绝来往。阿龙怕他把事端了出去，哪里肯依，硬是让几个手下缠着他不放。关圣羲不吃这一套，还手反抗，打得对方见红见血。就在这时，警察冲进酒吧，将非法交易的老巢掀了个底朝天。
阿龙和店老板都被判了刑，关圣羲不满18岁，被送往了未成年人戒毒所，一去就是一年。其间，爸爸来看过他几次，也带给他一条惊人的消息：他再婚了，对方是马利尼酒庄庄主的女儿。他们是在一次国际葡萄酒交流会上相识的，交往没多久，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婚后，老爸接手管理起岳父Elliot在当地新开的葡萄酒销售公司，代理勃艮第酒庄的葡萄酒。由于拥有先前经营飞扬的经验，加上Elliot在当地声望，他的新业务开展得相当顺利，很快便走上正轨良性发展起来。对于远在A城的飞扬，他分身乏术，交给了亲信的下属陆景海代管。
一年过去了，爸爸从马利尼飞来A城接他回家。“圣羲，一起去法国吧。”
关圣羲除了答应，别无选择。他还没有生存能力，经济上只能依靠爸爸。马利尼是一个与夏布利毗邻的葡萄酒村，童话般的绿色世界，远离带给他悲伤回忆的A城。这里，是他的新家。
暖春四月，离开戒毒所已有半个多月时间。脱离对药物的依赖，关圣羲偶尔还是会不适应，感到焦虑烦躁、精神不振。这时，Elliot便亲自卷起土制雪茄，递给他。“吸吸这个，感觉会好些。但是不能上瘾，尼古丁同样伤害身体。”
“嗯。”他接过来深吸几口，果然觉得头脑轻松了许多，情绪也稳定下来。侧头看着Elliot和蔼亲切的笑颜，他感到温暖。
“看到前面那一大片空地了吗？”Elliot指着前方灰蒙蒙的一片，“这是去年新开垦的土地，上个月已经施肥播种完毕，再过不久，地里就会冒出嫩芽来。”
“很多人都说这片土地不适合种植霞多丽葡萄，但是我却认为霞多丽葡萄是最能随遇而安的品种，它的生命力很顽强。每一颗历尽风吹雨淋，坚强地迎来收获季节的葡萄，都有着它自己的成长故事。那些在狂风中颤抖的绿苗子，谁能遇料到，那样单薄的生命竟能挨过一次又一次的风雨考验，最终结出完美的果实？人生也是一样，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KEVIN，父母在一起不一定是幸福，不在也不一定是不幸。重要的是，从今以后，你自己该怎样生活下去。或许会离开家人，或许不能和父母相互理解，但今后只要依靠自己的这双手，就能抓住幸福，这是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是啊，这是他自己的人生！抛开阴郁的心情，他开始和Elliot一同为马利尼的葡萄园而忙碌。春去秋来，新土地上的葡萄果然丰收了。手捧着刚摘下来的亮晶晶的白葡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来之不易与辛勤收获的喜悦。他终于理解，妈妈是爱他的。
“KEVIN，去上学吧。”Elliot说，“你会获得更多的感悟，你的人生会更精彩。”
他听取了Elliot的建议，去了卡昂大学。相比其他同龄人，他进入大学校园的时间推迟了两年。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两年，他拥有了人生的宝贵经历。冬去春来，从卡昂返回马利尼，看到一排排经采集、加工、酿造，和装瓶储存的白葡萄酒，他感触颇深。“爸，你怎么看这些酒在中国的销售前景？”
“你觉得呢？”他反问儿子。
“勃艮第在法国的地位与波尔多齐名，但是在中国，喝酒的人绝大多数只会选择波尔多的葡萄酒。就像以前的日本市场一样，中国也在为面子为牌子而喝酒……虽然目前勃艮第酒的份额还很小，中国年进口量还不及夏布利出口日本的十分之一，但是随着对葡萄酒鉴赏能力的进一步提高，消费者逐渐能分辨酒好与坏，不再唯品牌喝酒，而以个人喜好选择。到那时，才是勃艮第葡萄酒真正的市场！”
爸爸静静打量儿子，在那坚毅自信的双眸中接收到了丰收的信息。他欣慰地笑了：“打算回A城？”
关圣羲微笑：“那还要看你愿不愿意将公司交给我？”
爸爸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傻儿子，飞扬本来就是你的！”
关圣羲直视着爸爸，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专注地看他。他的额头和眼角已经爬满了皱纹，那是为飞扬操劳所留下的记号。他的目光坚定深邃却令人心安。原来，那眼眸中也有慈爱的光芒，只是自己从来没有用心去感受。
大学二年级结束，关圣羲以卡昂大学交换生的身份回到A城，去了D大。又过一年，他去了ER实习。在那里，他遇见了骆里纱，然后发现，她就是自己当年的网友狐狸子！人生，确实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