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转机一次，当飞机终于抵达故乡时，已是晚上九点。这时正值仲春时间，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蓬勃气息。即墨急匆匆地走出机场大厅，招手叫来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她对司机说了地址。司机师傅定顿了一下，心里清楚乘客要去那个区时，便脚踩油门，手握方向盘，直奔目的地而去。一路上，即墨透过车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十几年来故乡翻天覆地的变化：道路拓宽了两倍，两边灯火通明的橱窗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货物，远眺高楼林立，一座座高楼像陡壁一样直挺挺地伸向天空，近处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已是深夜时分，但大街上依旧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一副热闹非凡的景象。那座曾经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俨然变成一座繁华的大都市了。从这座小城的巨大变化，即墨深感中国经济的突飞猛进，她为祖国的繁荣昌盛感到由衷的骄傲和自豪。
即墨此时此刻的心情不同于任何其他多年未回故乡的游子的心情，她没有激动，没有感慨，只有悲戚和忧伤，她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立马飞到父亲的灵柩旁。但是，就在半道上，一个问题突然涌入脑海。
“骚塞为什么会知道父亲病故的消息？”她低声问自己。
乘客一路上都默默无语，这时冷不防冒出一句话，而且语气那么特别，司机不由得通过后视镜望了她一眼。不望还好，一望他大吃一惊。摇曳的霓虹打在他的乘客的脸上，他看到她面如死灰，好像一个死人。司机紧握方向盘的手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这是他从事开出租车这个行业以来从未遇到过的事情。司机不是个胆小鬼，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之所以有这种反应，是因为即墨此刻的表情不得不让他有这种反应。乘客的模样让司机吃惊，但他却说不清那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尊容。这副尊容是在他所见过的所有活人中未曾出现过的，这副尊容仿佛介于活人和死人之间。司机感到惊讶，但更多的是好奇。于是，他通过后视镜暗暗地打量起他的乘客来了。
只见他的乘客自言自语后，就像一根弹簧一样，猛地直起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地方。她看似像是灵魂出了窍，实则在沉思默想。
那么，即墨究竟在想什么呢？她在想骚塞是出于何种立场给她打电话的，他怎么会知道有关于她的父母亲的消息的。我们都知道，自从即墨离开故乡去哈佛求学的那一天起，她就把自己当一个孤儿看待，她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家庭背景，也就是说对于自己父母亲的信息她只字不提。她的父母多大年龄，干什么职业，是死是活，一个想了解她的人如果不去翻阅她的档案资料，或者背地里调查她，是根本不可能从她的嘴里知道这一切的。这一点曾让她的那些大学同学以及后来从业后与她接触的人困惑不已。人们总觉得这个姑娘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谜。对某些事情的缄默不语和守口如瓶加深了人们对她的好奇，因此她始终被一种神秘感笼罩着。
此刻，连偷偷打量她的司机都觉得她特别神秘。神秘到让他产生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因此，就好像车上真的拉了一个死人似的，他油门踩到底，只希望尽快到目的地，以便摆脱这个幽灵似的女人。
即墨认真地回想着骚塞电话里的语气，那语气就好像他一直和她的父母保持着相当亲密的联系似的。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又轻声问自己。
即墨的声音本来很正常，但那个司机由于自己心里作怪，总觉得这个声音听起来阴阳怪气的，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假如不是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司机指不定会一毛钱不要，而在半路放下她的。因为在司机的眼里，这位乘客真的是太奇怪了。三更半夜，她一惊一乍的，让他受不了。“到了。”刚到目的地，司机就来了个急刹车，而且车还没停稳，他就迫不及待地吐出这两个冷冰冰的字。
即墨付了车费，走下车。然而，当她站在小区门口，看到父亲卧室的灯光时，她把由骚塞引起的一切疑云一股脑抛到脑后，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横扫过她的脸颊，漫溢过脖子，浸湿了她的衣衫。她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朝家走去，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挪上台阶，她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站到自家门口的。还是那扇门，还是那样的门锁。就是这扇门，当初当她从里面走出来，并关上门的一刹那，在心里对自己发誓：永不回来。“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她想起法国老妇人的话，不禁为自己多年来的固执己见和冷酷无情而感到悔恨。她抬起软弱无力的手，轻轻地敲了敲门。她听到有人迈着均匀的步伐向门口走来，紧接着听到转动门把手的声音，嘎吱一声，门被打开了，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当她看到这张脸的瞬间，惊讶再一次压过了悲痛，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思绪混乱不堪，眼前一黑，就晕倒在开门之人的怀里。
为即墨开门的人是范朋克。一连串的出乎预料的事件完全把即墨压垮了。她又昏迷了一个星期。在她人事不省的这一个星期，她的母亲由于身体虚弱没能从悲痛中缓过来，也随着她的父亲走了。骚塞、范朋克和B·萨博竭尽全力为她尽了送终的孝道。这三个男人日夜不休，像称职的管家一样巨细无遗地安排着葬礼事宜。当即墨苏醒时，她的母亲和父亲已经体体面面地入土为安了。当她知道母亲也撒手人寰时，就像突然得了失语症一样，好几天不说话。她昏迷了几天只靠输营养液维持身体机能的运转，醒来时瘦了一大圈。现在又整天茶饭不思、呆若木鸡，像一个木偶。七大姑八大姨在她的父母安葬后就陆续离开了。由于即墨常年在外漂泊，大家和她也不怎么熟悉，因此只是礼貌地说上几句宽慰话，然后看着魂不守舍、一脸病容的她，无奈地摇摇头，就毫无愧色地离开了。只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待在这座依旧残留着死人气息的冷冷清清的房子里。虽然范朋克、骚塞以及B·萨博始终留在她的身边，这三个男人像贴身丫鬟一样，一直都在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可她却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其实即墨的心里什么都清楚，但是她太悲痛了，所以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能做。她苏醒后，医生就宣布病人已无大碍，只要注意休息，饮食规律，很快就会复原。但是，从即墨的实际情况看，却并不是这样。她一天比一天虚弱，简直令三个男人一筹莫展、心急如焚。导致这种结果的始作俑者就是悔恨。在飞机上和那位老人谈话后，即墨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过失，父亲已经去世，一切都无力挽回了，所以她只能在母亲的身上弥补这一切，但是，她万万没想到母亲也会驾鹤西去。他们没给她道歉的时间，在今世，她就失去了和他们和解的机会。对她来说这种打击是难以想象的。她既没能送双亲最后一程，也没能对他们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得到他们的宽谅。她知道他们是带着遗憾和负疚之情离开人间的，他们知道她从未原谅他们，她深知他们一定死不瞑目，而这就是她的心病。正是这块心病让她失去了生的勇气。
眼看即墨意志消沉，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呆坐着，骚塞和范朋克彻夜难眠、坐立不安。这时，骚塞已经从范朋克的口中得知里昂故去的消息。他深深地体谅着即墨所承受的一切。一日，思前想后，他下了一个决心。他把一份文件拿到即墨的眼前，即墨先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份文件，然后抬起头看着骚塞，似乎在问：“这是什么？”
“这是里昂给你、你的母亲以及你的父亲买的保险，”骚塞说，“他在你们结婚前来这里拜访过他们，并以他的方式替你尽了作为一个女儿该尽的孝道。你没有做的，你的丈夫都替你做了，所以，你没必要伤心自责。”
即墨呆滞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她伸手接过文件，开始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
“这些年你负气和双亲切断了联系，但是我们这些爱你的人却为你弥补了这个莫大的过错，”骚塞扭身坐到即墨的身边，一字一顿地说，“因为双亲走得太突然，我知道你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心里难过，一时间跨不过这个坎。但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你就应该承担相应的后果。你的个性早已注定你要走这样一条“不归路”。你又何必伤心绝望到如此程度呢？难道在你以那样的方式对待他们时，你就没有想过将来必定是这样一个结局？你明知道他们没有脸面在你决定抛弃他们时，主动联络你。因为他们深感愧对你。”
“难道就因为你替我尽了送终的孝心就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指责我吗？”即墨放下文件，傲慢无礼地说。
“我不是指责你，我只是陈述事实。”骚塞应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冷血动物，从来不会为任何事伤心。”
即墨没有接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骚塞由于缺乏睡眠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是的，你就是个冷血动物，但是奇怪的是大家却被你的冷酷无情迷住了，所有爱上你的人一起为你的冷酷买单。”骚塞越说越激愤，“你不知道吧，里昂背着你为你做了那么多好事。他把你们结婚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你的父母，而且对他们承诺，这一辈子就像你的父亲无怨无悔地爱你一样深深地爱着你，并和你白首不相离；你不知道吧，范朋克多年来始终以你的名义给你的父母打钱，直到你结婚后，他才中断这一行为，因为里昂接替了他的职责；你不知道吧，自从你结婚定居国外后，逢年过节我就会以一个干儿子的身份回到两个老人的身边和他们一起欢度节日，这都是因为我们爱你。你以为你什么都守口如瓶，我们就认为你不是父母所生，而是从石头缝里变出来的？你以为你不告诉我们你的家庭背景，我们就找不到你诞生的那座房子？我告诉你，爱无所不能。”
即墨哑口无言，但是眼里却噙满了泪水。
“你真的是个不肖子，”骚塞又说，但语气温柔多了，“但是，我们都理解你的苦衷。因为你的双亲曾抓住我的手毫不隐讳地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原生家庭导致了你自己都无能为力的个性。追根究底，这不是你的错。所以，即墨，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没必要耿耿于怀。你和你的双亲之间不存在谁亏欠谁，你也没必要悔恨和自责。他们从未指责过你的行为，他们只是遗恨这一生没能给予你完满的父爱和母爱。父母对子女是从不记仇的。而且当父母的也深信假如他们做了对不起孩子的事情，那个长大懂事的孩子终有一天也会原谅他们的所作所为的。”
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流淌下来，但即墨既没有擦掉眼泪，也没有说一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