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言把油光满面的脸埋在双手里,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由于脂肪堆积,他的后脑勺上凸出一个大包。此刻那个大包随着他的抽噎也在不停地颤动着,就像一个漂在水上的球,在微风中轻轻浮动一般。他的哭声很夸张,就像在表演一样。
即墨和范朋克先是盯着那个颤动的大肉包,然后面面相觑。但没有阻止他的哀恸。他似乎终于哭够了,慢慢抬起脸来,用白胖的手背揩了揩根本没有一滴眼泪的眼睛,努力挤出一丝似乎很难为情,但绝对是佯装出的苦涩的微笑。直到这时,即墨和范朋克才注意到,这位男子穿了一件无袖却异常宽松肥大的黑色衣服。这件衣服虽然没有袖子,却层层叠叠,好像故意在里面又缝了几层似的,而且胸口还鼓鼓囊囊的,仿佛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抱歉,医生,让你们见笑了。”他用一种令人感到极度不舒服的音调说。这种音调就仿佛他刚刚获得了某种畅快淋漓的快感,继而从胸腔发出呐喊后拖在尾部的余音。
范朋克死死地盯着这个男人的那双闪烁不定的灰眼睛,脸色越来越阴沉。
“你放心,”即墨虽然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猥琐夹杂着狂暴的气息,但她还是神色温和、镇定自若地接话说,“医生从来不会笑话他的患者。更何况对我们来说,你也不是什么患者,只是一个信任我们的客人。我们为你所能做得就是像个知心朋友一样倾听你的苦恼,理解你,宽慰你。你不必把我们当做医生,也不要把你自己看成是一个病人。你只是心理压抑而已,这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病,谁都有心理压抑的时候,因为艰难的生活对谁都一视同仁,决不厚此薄彼。把那些让你压抑的事情说出来,就像从家里把垃圾拎出去一样,垃圾扔了,家里也就干净了。同样的道理,把精神垃圾排泄出去,你的身体也就彻底放松了,而你的灵魂也会洁净很多。”
不是作为一位心理学专家,而是作为一名抑郁症患者,即墨比谁都清楚,所有有心理障碍的人需要的不是什么绝对专业的心理疏导,而是倾诉。即便是弗洛伊德和荣格,有时也需要这种最简单也是最奢侈的需求,即倾诉。倾诉是灵魂的吟唱。这曲调大多都是忧伤的。因为幸福在于陶醉,而唯有忧伤需要释怀。因此,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患者,她绝对不会使用那些别人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也不会用各种故弄玄虚的治疗方案把患者搞得晕头转向、精神紧张。她万变不离其宗的诊疗方法就是倾听和安慰,其次是理解,再次是理解,最后还是理解。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力量,究竟是这种理解的力量,还是其他的什么力量,使张言激动的情绪突然平静下来。他用极尽谄媚的眼神瞟了两位医生一眼,这一眼令即墨原本闲适地放在沙发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膝盖上,而且紧握在了一起;这一眼令范朋克不由自主地向即墨这一边靠了靠,像是在做什么防卫的准备似的。范朋克看到,或者说感觉到,张言浑浊的瞳孔里不动声色地流露出一种不怀好意的冷笑。他端起咖啡大大地喝了一口,清了清嘶哑的嗓子,紧接着声情并茂地开始了他灵魂的吟唱。
“我是个厨师,曾经在日本学了七年料理,现在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专做日本料理。我今年三十五岁了。我二十八岁结婚,有一个五岁的儿子。我妻子经营着一家美容院。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但她不爱我。她从来没说过不爱我,但我能感觉得出来。每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满身的油烟味,快去洗澡。’三年前我们就不在一个房间睡觉了。她说油烟味已经浸入了我的骨髓,怎么洗都洗不掉。而她又闻不惯这股味道。她说‘闻到这股味我就反胃,你离我远点,你到客房去睡。’我向来对她百依百顺,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我乖乖地搬到客房去睡了。自此后我再也没有碰过她。她不让我进她那个屋。我们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形同虚设。我还爱她,我不想离婚,不管她怎么对我,我都想跟她一直过下去。然而,就在昨天,她竟然主动和我提离婚了,她说她一天也和我过不下去了,说她看见我的这张肥腻腻的脸就干呕。她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能这么冷酷无情,竟然一点都不考虑我的感受?我恨死她了,真的医生,当她面目狰狞地说她讨厌我并想和我离婚时,我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掐死她。但与此同时,我却发现我更爱她了,爱得要命,比刚恋爱那会更爱。
她想离婚,而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自杀。真的,医生,这个想法像鬼魅一样缠绕着我。我明明知道她不值得我为她付出生命的代价,可痛苦和绝望使我情不自禁地要从这方面想。我认为死就是解脱,活着太痛苦。可是,我又不能死,因为我死了我的儿子怎么办?我害怕自己因为一时想不开而自寻短见,自杀的想法让我恐惧,但又吸引着我痛苦的身心,它像魔鬼一样一直在引诱我。我很矛盾,我很纠结。我什么事都干不了。今天早晨我辞职了。我的脑海始终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死还是不死。”
范朋克突然站了起来,他双臂环抱,双眉紧锁,开始在地上踱步。即墨惊讶地看着他。
“朋友,”他猛地走到张言的面前站定,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问,“你说你二十八岁结婚,照这样算来,你已经结婚七年了?”
“对。”张言仰视着范朋克,用挑衅的目光回应着他的凝视,回答。
“你刚结婚那会体重是多少斤?”
“七十公斤。”
“现在呢?”
“九十公斤。”
“你戴过结婚戒指吗?”
“当然。”
“戴过几年?”
“七年。”
“什么时候摘下去的?”范朋克盯着张言光秃秃的手指,问
“前不久。”
范朋克一言不发地走开了。他又开始在地上踱来踱去,眉头越皱越紧,表情越来越严肃,似乎正在思考什么迫在眉睫又迷雾重重的问题。突然他又疾步走到张言的面前,用凛冽的语气问他:
“你来这里的唯一目的是不是就是为了让我们帮你决定是死还是活?”
张言瞠目结舌。对于这样一个不含任何感情的问题,他似乎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亦或者,他没想到医生会问他这样一个冷血的问题。
范朋克早就看出来,这个臃肿肥胖的男人有一种强烈的表演欲。他是个性情极度扭曲的变态人。他的话很可能都不是真的,是即兴编的。他也许根本没有妻子,也没有结过婚,他的手指根本从没戴过戒指。因为体重从七十公斤长到九十公斤的一个男人,假如七年来始终戴着结婚戒指,当他刚刚摘掉戒指后,那么他左手的无名指必定会留下戴戒指的痕迹。可他的十根像香肠一样光滑的手指根本没有任何痕迹。所以他说的话都是谎话。
“他居心何在?”范朋克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男人,心想。
“你如果只是想让我们帮你决定死与活的问题,那很好办。”范朋克继续说,像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枚五角钱的硬币,“这里有一枚硬币,”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硬币,举到张言的眼前,说,“咱们做个抛硬币的游戏。如果抛起来的硬币落在掌心后,上面是数字你就继续活着;如果上面是荷花,你就死。怎么样,这个游戏你要不要做?”
张言一声不吭。
“这么说你拒绝喽?”范朋克步步紧逼。
“不,我愿意参加这个游戏,”张言突然胸有成竹地回答,“但是必须由她来抛硬币。”他伸手指了指即墨,“而且你必须暂时离开这个房间一会儿。我只想和女医生交谈。我还有一个条件,假如硬币落下来是荷花的那一面朝上,我想让你给我决定一个死法。”他转过脸盯着即墨,用阴森森的口气说,“我愿意自杀,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自杀。我想以死因不明离开这个阴暗凄凉的世界。一种奇怪的直觉使我相信你能办到,而且唯有你才能办到。间接地死在美人的手里,我也死得其所。”
“请你立刻离开这里。”即墨霍地一下站起来,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张言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脸上显出淫笑。
“请你立刻离开这里。”即墨伸出手臂指向门口,继续说。
张言仍然无动于衷。
“请你立刻离开这里。”即墨又说了一遍。
“你在驱赶你的病人,这不是一个心理医生该做的。”张言冷冰冰地说,并站了起来。他迈开腿,似乎决定走。但说时迟那时快,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刀,猛不防向即墨砍去,砍伤了她的左臂。但由于相隔的距离不是很近,他使不上力,所以刀口不深。但鲜血还是立刻汩汩地流了出来。当他再次举起手臂,决定砍第二刀时,刚刚反应过来的范朋克一把夺下他的刀,并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他们报了警,警方十分钟后赶到了。出乎预料的是,警方从张言的身上搜出一张范朋克和即墨在西餐厅就餐的照片。
“你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他了?”警官看着照片,问范朋克和即墨。
“我们根本不认识他。”即墨回答。脸色像白纸。
“你流了太多的血,先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警官用温和的口气对即墨说,随即他又转过脸瞥了一眼蹲在角落里的张言,“这个人我先把他带回警局审问。从医院出来后,你们二人一起去警局做笔录。”最后的这句话,带有明显的秉公执法的意味。
范朋克用孔武有力的大手给了张言一记拳头后,他很长时间都眼冒金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这个死胖子被这一拳头差点打死。半响才缓过劲来。他虽口冒鲜血,但两眼依旧射着阴险的寒光。显然他这是有备而来。但即墨和范朋克想破脑袋都不知道他们二人在何时何地得罪了这样一个心狠手辣、阴险歹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