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村外的说法,这一年是一五七三年,明万历元年。这一年,在中国东部的一个小岛上发生了一场名叫三方原的战役,同年,安土桃山时代开始;七月,位于大洋另一岸的一个名叫卡拉瓦乔的画家逝世;而大明王朝,也迎来了它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年,一位饱受争议的皇帝,一位充满神秘色彩的皇帝,一位将对帝国未来命运起到非常影响的皇帝,登上了历史舞台。
同之前,往后的任何一年一样,整个世界都在忙碌着。在这样一年里,我们所讲述的村庄,也在发生这不平凡的变化。
十一月,整个村庄已经完成了入冬。同往年一样,一遇冬天,便是一难。大雪已经封住了南面的山,所有的河湖也被冻住了,断了村里人的生计。
人不能生,便会设法求生。入冬以后,村长便会召集村民议事,找人。找什么人?找能出村为村民寻得生路的人。
村子不大,却有百家之姓。村长姓朱,是前些年陈老村长死后抽签选出的。这是村里的规矩——老村长逝后,便在全村年满五十的男人中再选村长——召集到场上,抽签,抽到谁是谁,为的是防止村民相争。简单,明了,无论是猪是狗,抽谁算谁,那是神的旨意。
朱,就是这么选出来的。他自然姓朱,单名语。是村里的大户,靠祖上积攒下来的基业谨慎经营。家中已没了比他更年长的,有一妻,无妾,两子,加之用人,护院,以及每年雇来收麦子的麦客,有百来人。
长子朱文,已成年。他人如其名,天生白面,双眼细长,又是一张粉薄的嘴唇,一副书生模样。却又偏偏和他老爹一样不好读书,成天想着女人。没事便在村里瞎转悠,傻子一样蹲在村口盯得别人姑娘脸疼。
次子朱武,比老大年幼三岁。幼时好跟他哥瞎闹,攀屋揭瓦,不慎从屋顶摔下,头着地。幸救了过来,可从此便真成了傻子。长大后便成天尾着他哥。朱文盯着姑娘,他便跑上前去问人家,“你要和俺大哥睡觉觉吗?”。为此,他也着实挨了朱文不少打,却始终如一,乐此不疲。
这朱武虽傻,却远不及朱文惹人厌恶。
不只是何时开始的,这朱文像极了一头发了情的畜生。起初,他还只是在村里挑弄下路过的姑娘,村里人又都知道他爸是村长,不敢得罪,便只是叫家里的女娃绕道走,不与他计较。朱语让他成婚,他又死活不肯,就一直拖了下去。但日子长了,便憋出病来了,成天晚上不睡,尽在村里瞎绕,见了女娃就两眼放绿光,活像匹见了猎物的郊狼。
一天夜里,村里的许寡妇起夜拉屎,迷迷糊糊中便听见家里的猪圈有动静,先是一阵稻草摩擦的声音,紧接着,家里的老母猪便开始撕心的嚎叫起来。夜里寂静,那老母猪的惨叫声便尤其的瘆人。许寡妇闻声,以为是有人半夜偷猪或是下山饿急的野狼来叼猪崽。寡妇害怕,便叫醒了儿子,顺手抄起把镰刀,摸去了猪圈。
是朱文,许寡妇母子二人被这眼前的情景吓傻了,又不敢作声,原路退回了屋内,留给朱文充分享乐空间。
那一夜后,村里人都知道了朱文日猪的传奇事迹。从此,朱语便将他深锁家中,再不准他出门露面。
朱语这两个儿子已经成了他的心头病。朱武还好,只是人傻,但不惹事。但那个大儿子,已经快要把他们两口子给逼疯了。操持家务?下地干活?结婚生子?全他妈的扯淡。干啥啥不会,教啥啥不学。腰都快累断了得俩儿子,没一个能用的!造了孽了。
但事情总不能不解决。朱语两口子一合计,就只有让朱文娶妻这一路还有些盼头的。他这么想着,便开始在村里四处张罗,许下厚重的聘礼,却也都是石沉大海。
村子本就不算大,谁家也都晓得谁家那点事儿,怎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成天发情的畜生,况且那畜生还日过母猪!那便是再下多少彩礼也不成!是村长家也不成!就是死也不成!
但儿子始终是亲生的。要想传宗接代,看老二那傻样八成也是没戏。朱语问他婆娘陈氏要不再弄一个出来,换来陈氏一阵白眼。便只能是寄希望于那日了猪的大儿子了。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这天,老朱正与婆娘闲谈,突然萌发出了一个想法。
“既然村里寻不到人,不如去村外寻寻?”
“这容易?还用你说?村里人能随便出去的?”
“是这啊,你听我说。这入了冬了,要找人出山寻些粮食物资。我如今是村长,人有我来选。这出村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我让谁去,谁会不去?到时候再嘱托他从村外寻个女娃回来,那不成了?”
“女娃都是放街上任人挑的?你老糊涂!”
“我看你是真胡涂呢!自然是不会任你挑的。但如果是不言语,直接硬弄回来!人家家里也寻不到村来,那女娃也逃不出去不是?”
“咦!你是要拐卖人口哩!昧良心的事,不怕天打雷劈了!”
“那你说咋办!儿大不能不婚!等我们死了,谁来管他?找个村里的?谁家愿意?去偷去抢?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人找来家里,跑都没法跑!打死!”
“那也不成。拐卖人口,要遭天谴哩!”
“那你有办法?!”
二人没了话,各自上了炕。快要烧红的炕头烘烤着两口子的脚跟,大腿,屁股,背脊,后脑,让人烦躁。但没被烘烤的部位却又冷得出奇,又只能无奈的接受着如此的不公。朱语翻来覆去,一边不停的变换着姿势以让全身得以均匀受热,一边等待着陈氏开口。最后干脆躺平了把手压倒屁股下,两眼瞪着房梁,哀声轻喘着。
屋里似乎是有老鼠。都入冬了,这些畜生还不消停,叽叽喳喳,角落里,房梁上,闹腾个不停。家里有猫,却也都卷缩着取暖,懒得去理会它们。
窗外已经开始飘雪,雪不大,但隐约是能分辨的。雪被风扬起又压下,有的被打在窗上,又被两口子的喘息所融化,成了水,映得窗户纸透明,皎洁的月光透过薄纸,将屋内照得通亮,使人无法睡眠。
“那你打算让谁出村寻人?”
还是等来陈氏先开了口。
“叫陈二去!”
朱语猛地坐起身来,像只饿急的老猫在雪地里察觉到冻僵了的老鼠尸体。
“陈二?为甚!“
陈氏也跟着弹了起来。
“他是你弟啊!娘家人,好说话不是!“
“你傻!我弟他为啥要去?我们老陈家也不差梁不差衣的。再者说,他刚有了儿子,也是独苗苗。他不在家里守着婆娘守着崽!这大冬天的,进山去找罪受?“
“哎!这你就有所不知喽!是他主动来找的我,特地来寻这出山的差事。”
“嗯?为甚?”
“就刚临冬那空,他便找了我。说是刚有了娃,婆姨坐月子又受了冻,病得不起。娃没了奶水,又病。郎中也请来看了,但这冬天,邪门儿得很!啥药材也寻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媳妇娃娃干受着。赶巧现在还没有出村的人选,便想寻下这个差事,出村去寻些药材补品。”
“甚!你不早说!糟老头子!哎呦!可怜我的亲侄儿,老陈家的独苗苗哟!你咋不早说?!”
“告诉你又有啥用?傻婆娘,只会瞎着急!”
“不成不成!明儿一早我得去一趟!我的亲弟弟哟!我的亲侄儿哟!”
“嗯,正好。我也把那寻女娃的事儿跟他说了。”
老鼠似乎是冻僵了,不再闹腾。两人睡去。不知雪是否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