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井口村已经一周了,从回来那天起,赵亚军就没再出过门,每天都站在窗子前,直盯盯的望着那条通往南山的崎岖小路。
上午九点,他看见一个女人拉着孩子的手出现在小路上。
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了,他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凤英和满仓,她们又去南山找丁勇了。
井口村南山属于长白山脉的分支,不甚陡峭,但绵延起伏没有尽头,听老人讲,很多年前村里有一个疯女人自己跑上山,也凭空消失了,有人说是被熊瞎子叼走了,也有人说是失足掉进了山坳里被雪埋上了,总之,再也没回来过。
赵亚军在窗前目送二人,变成两个小黑点,直至消失在视线里,他揉了揉酸胀的双眼,回身坐到炕沿上。
今天,这母子二人比以往晚了半个小时。
“你们别找了,这个人永远都回不来了。”
这些话他又哪敢对她们讲。
活着...提心吊胆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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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几天就是元旦了,队里欢天喜地的把仅剩下的那只小羊宰了。
本来是该留着过年杀的,但这不消停的狼,老下来偷羊。大家一合计还是提前动手,把肉按工分儿分成二十几块,给大家吃。
因为丁勇不见了的缘故,村民一致推荐年轻能干的冯春成为代理队长,他算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的最后一批生产队队长了。
剔羊肉的活儿自然分配给了张发,他把肉剔下来分别盛装好后,冯春过来清点和记录。
“一、二、三、四......”冯春数了两遍,对张发说道:“哥,我查两遍,感觉缺了一袋呢?”。
“嗯...我想着,反正我也不爱吃羊肉,就把我的给...给丁...不对...给凤英家送去吧。”张发没有抬头,边小心翼翼地清洗自己的剔肉刀边说道。
冯春在面前的一堆肉里摸索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那一包羊肉,一股脑也倒进了凤英家的袋子里。
满满的一袋儿羊肉,在这堆肉袋儿里,特别引人注意。
村民开始陆陆续续来大队部领肉了,大家都很好奇,都问这一大包肉是谁家的。
“哦,我两家不爱吃羊肉,把肉留给小满仓吃吧...”每有人问,冯春都如是解释着。
“真是俩懂事的小伙儿......”
“你说这丁勇,高高壮壮的,怎么就找不到人了呢......”
“听说老杜大哥给他算了一卦,说这人没了......”
“还记得前些年孟老师家那个傻儿媳妇不?孟老师儿子不正经,儿媳妇受气,竟把自己憋疯了,也跑南山去了,再也没回来,造孽哟,这山怕不是馋人吧......”
“唉,可怜的小满仓......凤英命苦啊,以后这孤儿寡母的,咋活啊......
张发和冯春一言不发,听着大家细碎的交流,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测,句句都揪着二人的心。
自责与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大网,铺天盖地,逃无可逃。
案板上只剩下一包肉没有被领走,最大的一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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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六点,赵亚军还站在窗口张望着,东北的冬天日短夜长,此刻已经看不到窗外的景象了。
“一天天的,你老在那瞅啥呀,来吃饺子,刚你妈在厨房尝了,老香了。”赵亚军父亲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的从厨房推门进来。
自从自己的儿子从南山回来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也不吵着出去疯了,也不爱吃饭了,就在窗前张望,一望就是一天。
老两口看在眼里,很是担心,试探着问过原因,得不到答复,也就不再问了。今天亚军儿妈刚领到的羊肉,就赶紧拿来包孩子最爱吃的饺子。
“哦......”
赵亚军坐下来,心思却不在桌子上,他夹起一个热腾腾的饺子,放到嘴里咀嚼。
真香,熟悉的味道从口腔顺着食道传到胃中......
忽地,赵亚军只觉得一阵恶心,连忙扔下筷子,夺门而出。
只穿着保暖内衣和秋裤拖鞋的他,站在凛冽的寒冬中,扶着墙根,弯着腰,呕吐不止。
“呕......呕......呕”一阵接着一阵的恶心感,怎么就吐不完呢......
肉的味道,强行拉扯着他,坠入回忆的漩涡之中,深不见底的漩涡。
队长,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突然,赵亚军感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背上,他心头一紧,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是谁......
“孩子,你咋了,不行让魏大夫来给你看看吧,瞅你这样我和你爸也不放心啊......”
那只手,轻柔地拍打着赵亚军的后背。
呼......原来是自己的母亲。
“没事,妈,胃有点不舒服,一会就好了......呕......呕......”。
从此,赵亚军有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心病。
他特别害怕有人冷不防的拍他的后背。
过年之前,队里组织村民上山去找过丁勇几次,乡里派出所也来人实地查探过许多次,但在这积雪过膝,无边无际的大山里找人,简直无异于海底捞针。
丁勇上了失踪人口名册后,终于在漫长时光里,被大家渐渐遗忘了。
井口村最终还是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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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一年过去了,1983年初,冯春如愿以偿调去了乡里派出所工作,这小伙子胆大心细,工作认真,很快他得到了县刑警队队长的青睐,提拔他进刑警队,遇到危险时他老是冲在最前面,负了几次伤,破了几个案子,再后来结了婚娶了媳妇,生了孩子。
98年机构改革,他考虑到孩子跟家庭的因素,决定主动辞去工作,去自主创业,举家南迁做起了茶叶生意,日子也算红火,也就和井口村彻底断了联系。
土改后张发跟乡里的牛贩一起卖牛,后来在一次屠牛过程中抠了一块大牛黄,卖了出大价钱后,他去富延市跟一个远房亲戚做起了水产生意。
改革的春风从深圳一路向北刮,踏实肯干的张发赶上了中国经济蓬勃发展的好时机,后来他的经济版图不断扩张,张发成为了集水产、教育、房地产于一身的集团公司总裁。
李坤家地少,也一直在井口村勤勤恳恳的耕种,好在他的孩子比较争气,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再后来孩子升高中,光靠这点地的收入,明显不能维系孩子的食宿开销了。
媳妇见别人去城里打工都赚了钱,就撺掇他进城打工,他拗不过媳妇。在某一年的春天,他们也悄悄离开了井口村......
赵亚军的父亲的腿养好后,走路还是一瘸一拐,起初家里没当回事,过了几年老爷子下不来炕了,赵亚军带父亲去城里检查,竟然是骨癌晚期......
回来后,父亲没多久就过世了,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过了一年,也就追随丈夫去了。
那年赵亚军刚19岁。
没了双亲,自己种三口人的地,日子也渐渐红火起来,后来村里人给做媒,22岁那年娶了外村的妻子隋东敏。
这些年赵亚军只要一有时间就去帮凤英婶家干活,满仓也渐渐接受了父亲失踪的事实,他一天天长大,学习特别好,在赵亚军的协调下,他得到乡里救济,去城里读初中,高中。丁勇的生日是农历七月上旬,每年他过生日都是满仓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当天满仓都会带着一瓶父亲最喜欢喝的高粱酒,独自去南山,直到傍晚才下山。
后来,高考完毕,满仓以县里第二的成绩考入B城某医科大学,学医是他最大的心愿。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第二天清晨,满仓照旧带上手电,拎了瓶高粱酒,这次他多拿了个纸杯,上山去了。
至今父亲都是下落不明,满仓把对他所有的思念都寄托到了这座大山之中。
你在哪儿,父亲,儿子希望能再见您一面,我愿用所有一切,换来与您的重逢。
天若有情,
寄我愁思。
山若有感,
许我归期。
那天满仓走了很久很久,他只想来到这大山深处,最后一次依偎在父亲的怀抱里,因为他知道,进京后,就很难有时间再回来了。
在一片小树林中,满仓瘫倒在地上,他坐下来,喝了人生中的第一杯烈酒。那天他把这些年母亲的辛劳,和自己的委屈,一股脑倾诉给了这大山。
纵有万般情绪,都付浊酒中。
太阳渐渐偏西,八月份的东北,午后就已经开始转凉,满仓穿着短袖,只觉得冷风阵阵,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
该回家了,满仓站起来开始往回走,这纯粮酒的度数不低,他又是第一次喝,七拐八拐的竟然迷路了。
此时满仓开始冒冷汗了,他想了很多,如果自己走不出这山林,那对母亲来讲,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吗......
“要清醒,一定要走出去......”
满仓开始加快了脚步,他不确定自己走的方向是否正确,但是根据日头的方向看,一直朝北走,总能走出去。
他在没有路的树缝间穿梭,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被眼前的景物惊呆了。
夕阳余晖之下,他看到了一大片向日葵花海......
这些向日葵长在一片相对平坦的土地上,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竟然长着这么多金黄的花朵,简直太美了。
为什么这里会有向日葵花呢,为什么这里会有......
“嘀嗒...嘀嗒...嘀嗒”
如果不是满仓的手表工作的声音,光看画面,你定会以为有谁悄悄关停了时间机器。
满仓直挺挺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瞪的溜圆一眨不眨,直到双腿开始颤抖。
“噗通......”
满仓跪下,开始用手疯狂的挖掘地下的泥土,指甲断了,他不管;十指流血了,他不管;蚊虫在他身上肆意叮咬,他不管...太阳落山了,他用嘴叼着手电继续挖。
此刻他就像是没有痛觉神经的比特犬,如果需要,他可以挖穿这地球!
“呜哇......”
一阵断肠哀嚎声,惊了林间入眠的鸟。
这片寂静的山林,12年后终于等来了他的第六位客人......
等着吧,要相信因果,要相信天道轮回。
要不是赵亚军的那一把生瓜子,满仓哪里会知道,自己的父亲就葬身于此。
您走了12年,这次我和您好好的道个别。
五年也好,十年也罢,我定要亲手为您报仇。
复仇的种子在满仓的心田生根发芽,野蛮生长,复仇之花就如同这片向日葵花海般绚烂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