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音见是念奴进来,随手将早已备好的另一只茶盅浅浅地斟上一盅女儿茶,推至几案的另一侧,然后示意念奴落座。
念奴落座后,梧音抬眉道:“敢问念奴姑娘所求为何。”
“求长生。”念奴淡淡地答道。
梧音定睛看着念奴毫无生气的面容道:“姑娘并非贪生之人,为何而求长生?”
念奴依然空洞的表情,并无波澜。片刻寂静之后道:“我求与痴缠寒极的一人永无相见。”这话似乎挑起了梧音的一些兴致,她微微抬起眉眼看向念奴。
念奴却并无丝毫兴致饮茶,面前的女儿茶她看都未看,“其实,我并不是念奴,知道我是谁的人确是不多。不过,或许也没有人会在意我是谁吧,世人眼中,我不过是一个红极一时的娼妓……”
之后,烛影明灭中,念奴声调淡淡的讲述,没有哀喜,亦没有悲怒,仿佛是在传说一段事不关己的故事。念奴的这番姿态,让梧音很难将眼前的这个形容枯槁的女子,与两年前远远看见的艳若桃李的花间袖主人念奴联系在一起。
顾州,最是江南富庶之地。
八年前的顾州,有一家盛极一时的妓馆,名为水烟阁。水烟阁的姑娘向来以文采技艺见长,引得城中富家公子争相附庸风雅,以求博得美人青睐,挣得一段风流才子的佳话。
水烟阁的妈妈也真是好手段,悉心挑出素有潜质的女孩子,交与最有功底的师傅调教各班技艺,且更为注重女孩子们的诗词才华,特意请了颇负盛名的先生教授。以至于养在内院还未见客的女孩子们时常有意无意地有词作流出,于一众公子中传唱不歇。其中最为称道的是一个名唤念奴的小姑娘,由于年纪尚小未曾真正见客,只是于纱帐后抚琴以共众人消遣。
寒烟渐敛,扶柳色微皱,遥扑帘绣。残醉独倚惜花锄,露华欲染桃花袖。酒浅意浓,罗衫清瘦,流波半转眸。曲之将尽,新词却负琴瑟愁。
侍儿但恼莺啼,顺眉娇语,鸟鸣惊文曲。锦衾罗帐香梦空,曼推菱窗半虚,暖风乍歇,初桃新李,灼灼催人醒。珠玑顿生,赋尽世情暖冷。
这日,顾州经营得最为得意的茶商顾家的姑娘卿焉偶得了一曲《念奴娇·填词》,甚是欢喜,和着曲子唱了两遍之后,意犹未尽地提笔将暖风二字改为了熏风,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时,长相颇为秀丽的丫头映莲奉茶上来,道:“姑娘又是哪里得来的词句,竟是如此喜欢。”
“据说是水烟阁的一个姑娘叫做念奴的填的,改天我们去会会她……”卿焉左手托腮无限遐想。
“姑娘,莫要胡闹。”映莲紧着上前两步,将金丝楠木的茶盘置于桌案上道:“即便你要胡闹,也万万不要拉上我,我可不想被员外和太太撵出去。”情知她家姑娘的性子,映莲也不奢望能够劝得动卿焉,不由得抱怨:“别家姑娘的丫头都是跟着主子长脸的,哪里像我,整日的担惊受怕……”不过显然,映莲的抱怨也是枉然,并不能改变卿焉的主意分毫。
这映莲虽说年长卿焉三岁,若论心机抱负,却是不敌她卿焉半个。
莫说,这还真是个万载难逢的好时机,顾家员外又带着几个伙计远去南方选看今年的新茶了,虽说顾家也有几个颇为懂行的伙计,可顾员外在很多事情上还是习惯亲力亲为,以他严苛的标准来进行选择甄别,这也是他顾家生意越做越红火的最主要的原因。
正所谓山中无老虎,卿焉便是瞧准了这个时机来一展她的本领抱负。虽说母亲尚在家中,但却是常年礼佛诵经,并不十分拘束着卿焉,且卿焉十分懂得如何讨母亲的欢心,经常三言两语便哄得母亲眉开眼笑。
倒是她的哥哥瑾庭,让她不得不忌惮几分。瑾庭在卿焉面前卖起正经来,着实让卿焉烦恼,并且还动不动以告诉爹爹为恐吓,这让卿焉在很多事情上十分留意避着哥哥的耳目。
好在这两年由于柜上生意繁忙,哥哥也并不总是住在家中,卿焉也总不至于太过拘束。
这日,卿焉披着一身柔和的晨光来向母亲问安,并殷勤地与母亲一起用了早膳,博得老人家的一片欢笑。这意味着,她又可以有大半天的自由时间以供她遣怀消磨了。
得亏之前悄悄向变戏法的师父学过变妆术,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和映莲换过男装后,又悉心地在眉眼唇鼻上遮掩一番,直到和映莲二人都有些认不出彼此之后,两人又往怀里揣了不少银两,听说那地方很是花费银子呢。收拾停当后,两人便前后脚出了僻静的角门,没有惊觉任何人。卿焉兴奋不已,两只眼睛乌溜溜的闪着光芒。
来到热闹非凡的水烟阁门口,卿焉略一停下脚步,打量了门口招摇的幌子两眼,身侧不住地有各色员外公子们进进出出。这时映莲却拉了拉卿焉的衣袖道:“小……公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卿焉回头斜斜看了映莲一眼,映莲不敢再顺着原话说下去,于是犹犹豫豫道:“我们改天再来,先回去准备准备……”
卿焉没有理会映莲的话,径直抬脚迈进门去。
随即迎上来水烟阁的妈妈,略有迟疑地看着卿焉她们。卿焉感到一丝心虚,害怕这妈妈看出端倪而不让她们进去,遂将怀揣的银两悉数放在了妈妈手中。这妈妈先是怔了一怔,瞬间喜笑颜开地迎接卿焉她们进得脂玉厅上座。
上楼的时候,卿焉趁妈妈不注意,狡黠地向映莲笑了笑。映莲则是看着她家姑娘无奈地长舒了一口气。
“公子……只怕是第一次来我们水烟阁吧?看着有些面生,不知道公子高姓大名?”
卿焉正是忘形的时候,冷不丁听妈妈这一问,随即答道:“小生姓顾名瑾庭。”说罢的一瞬间,她还为自己的机敏反应产生了一丝的得意。且这声音发出来,自己都甚为满意,这些常年混迹于茶楼酒馆,由说书先生处学来的变声技巧着实不错。